治统和道统
中国古代有着名的“天地君亲师”崇拜。如果用韦伯的“解释社会学”方法来分析,这五个方面,无疑在中国人心目中具有很高的权威,它反映了传统中国社会秩序的基本信条,各种社会活动的正当性与合法性,无非来自于这五个方面。中国传统的“治统”就是由此形成的。理解中国古代管理思想,尤其是理解中国传统的组织行为,应当对“天地君亲师”的内涵有所展开。在这五个方面中,“天”和“地”的崇拜,是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准则。在古人看来,天覆地载,这是人类生存的根本。天道神秘莫测,大地厚德载物,人类在天地面前是渺小的,一切都要受天地的支配。人的生存和发展,都有赖于天地。相比而言,人类对脚下的大地多少还有一些经验感知与了解(但依然会对自然造化的鬼斧神工感到奇妙),对于头顶的上天,却知之极少,尽管人们还不完全清楚上天到底有多么大的能耐,只能以“无际”、“无垠”、“高不可测”等词汇来形容,但会认为是上天在冥冥之中主宰着人类的命运。商周时期对天的崇拜和对天命的敬畏,与人们早期对气候和星相的感知,以及无法解释的各种灵异现象纠合在一起,在古人的知识体系中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所以,从支配人世的“天命”,到弄清天命与人事的边界,“究天人之际”成为古代人的知识期望。春秋以后,对“天”的人格化探究,形成了“天理”、“天道”等解释;对“地”的结构化探究,形成了五行生克等解释。后世的儒学,在先民经验性的天地崇拜基础上,逐步把天理系统推演为先验的公理体系。而政治统治的正当性,要溯源于天,后代皇帝最终把这种正当性概括为四个字——“奉天承运”。天地崇拜向民间的渗透,形成了老百姓“头顶三尺有神灵”的敬畏。
相比之下,“君”和“亲”的崇拜,是处理人类自身社会关系的准则。君和亲方面的知识,与天和地方面的知识相比,其经验性远远高出先验性,它来自于人类社会的自身活动。正是血缘关系和婚姻关系,构成了初民社会的初级群体。随着部族国家的形成,“君”占据了统治地位,由君臣关系和官民关系构成了早期国家的次级群体。由于中国古代国家的形成路径与希腊罗马不同,夏商周三代并未像欧洲那样摧毁氏族部落制度,恰恰相反,国家的建立充分运用了部族资源。无论是文献资料还是考古资料,关于三代时期都有大量部族国家的证据。所以,以血缘和亲缘为基础的部族关系,扩散到大夫、诸侯、天子的“家→国→天下”统治模式之中。中国社会经过“亲贵合一”的路径,把二者结合起来,以家国同构的方式奠定了部族国家的基本体制。“通古今之变”,实际上就是对君亲治道演化的经验归纳。在这个过程中,亲本来优于君,“父道”先于“君道”。但随着国家势力的增长,亲逐渐让位于君。在血缘之亲让位于地位之君的过程中,父道的原则不断向社会弥散,亲族关系首先泛化到村社聚落,然后泛化到诸侯国家,“国人”和“野人”之分,实际上就是亲族关系在国家中的边界。尽管“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但只要同姓就“五百年前是一家”。古代的社会治理结构,就建立在这种关系上。正是这种关系,形成了今日“差序格局”的源头。
天地君亲四者统合,构成社会的治统,表现为三代的礼治体系。然而,到了春秋,这种治统受到社会变化的严重冲击。君上和亲长不但不再具有绝对权威,而且其地位发生了剧烈变化。以下犯上的篡弑屡见不鲜,保障社会秩序的制度礼崩乐坏。在现实利益的驱使下,疏可间亲,下可凌上,高山为谷,深谷为陵。在这种社会大变动中,如何实现治统的稳定性,调整治统中的变化因素,“师”就成为其中的一个关键。
师的称谓在商周就有了,属于当时由贵族担任的官职,以掌管礼乐为主。在政治体系的演化中,师的作用越来越重要,地位不断上升,后来终于成为调整社会秩序的指导者。在西周,师道已经有了雏形。《尚书·无逸》载:“周公曰:呜呼!我闻曰,古之人犹胥训告,胥保惠,胥教诲,民无或胥譸张为幻。”大意是依赖训导教诲治理国家,没有师长的叮咛教育和谏诤劝诱,就可能导致行为偏失。在西周,师的本义是官长。孔颖达说:“《周礼》立官多以师名,师者众所法,亦是长之意也。”“治民之谓君,教民之谓师。君既治之,师又教之,故言作之君,作之师。师谓君与民为师,非谓别置师也。”(《古文尚书》孔疏)。官员教育民众,即为师。当然,这种以官方身份对下属和民众的教诲,有官方权力的支撑,有居高临下的势能。但是,官员的教诲训导,不仅是上对下,还包括下对上。《国语·周语上》载邵公谏周厉王曰:“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蒙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在这里,从公卿到庶人,几乎所有人都可以规劝教导天子,以保证天子的决策可行不谬。这种下对上的教诲,正与儒家强调的子女规谏父母相合。而下对上的教诲,显然不是依赖权力发挥作用,而是依赖师长的知识中包含的道义力量。道义在师长手里,成为师道的萌芽。
商周形成的礼治体系,依赖于德治。君道要求“尊尊”,父道要求“亲亲”,然而,从三代到春秋,这种“尊尊”“亲亲”的秩序往往被破坏,人们看到了太多的君不君父不父、为君不正为老不尊现象。社会上缺乏谦谦君子,所以,孔子创立的儒学,当仁不让地承担起为国家训练官员、为社会培育君子的重任。师道由此得以彰扬。从孔子开始,师与官分离,政与教分离,私学的师长,没有官师合一时代的势能可倚,没有制度权力保障教诲的进行,君亲官长可以听也可以不听,没有了以势压人,只能是以理服人。而周礼形成的治国体系,必须以礼制教育为基本方式。政教在身份上分离却不能在内容上分离,这样,“贤贤”就成为“尊尊”、“亲亲”所不可缺少的信念支撑,没有贤贤,尊尊和亲亲就失去了正当性。师道由此迅速发育成长,师傅也可称为师父,孔子成为师道的代言人。到战国后期的荀子开始,师取得了与天地、君父并列的地位。“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焉,无安人。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荀子·礼论》)荀子还说:“言而不称师,谓之畔(叛);教而不称师,谓之倍(背)。”(《荀子·大略》)《国语·晋语一》也有“民生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君食之,师教之。非父不生,非食不长,非教不知生之族也,故壹事之。”师道尊严在这一阶段开始萌生(《礼记·礼运》的年代一直有争议,但属于孔门后学无疑。《礼运》不但把天地君亲师并列,而且把君置于核心位置,说:“故天生时而地生财,人其父生而师教之。四者,君以正用之,故君者立于无过之地也。”这可以看作中国古代师道与君道、父道关系确立的象征)。到秦汉时期,把天地君亲师并列的说法在《史记》、《大戴礼记》、《白虎通义》中都已经出现。这种传统一直发展到明清时期,“天地君亲师”不但官方倡导,而且深入人心,变成了民间敬奉的牌位。
师道的形成,与社会管理中的教化需要紧密关联。师道形成了中国的君子养成之道,同时也奠定了传统管理方法以教化为主的倾向。这对中国的管理思想影响深远。至今我们可以看到,西方式管理强调规制,中国式管理强调教化,这种差异已经渗透到人们的无意识层次,成为各种管理行为的基本取向。比较中国和西方尊“师”的差异,可以更明显地看出师道在中国的特殊作用。西方也尊师,但他们对师的尊重是一种职业尊重;而在传统中国,对师的尊重等同于对父的尊重。所以,传统中国不可能诞生“吾爱师,吾更爱真理”的说法(表面上中国有相似的“当仁,不让于师”一语,内涵却不一样。因为师道要承载道义,而仁是道义的基本内涵,一旦师有背于仁,就意味着师已经丧失了其合法性。正如君要守君道,丧失君道的桀纣被孟子称为“独夫”而不再看作君王的道理一样)。当然,西方也有尊师如父的,但那是特例;中国也有背叛师门的,却属于十恶不赦之大罪。至于历史赋予师这种神圣光环该如何评价,以及现代要不要变革,是另一个问题(对师道尊严的解构,从鸦片战争中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实际上已经开始,以夷为师限定了师只传技艺不传道。刘刚、李冬君的《通往立宪之路》一书对此有所说明)。实际上,随着中国进入现代社会,越来越多的人以职业观点来对待师,已经成为社会大势。然而,了解中国传统管理思想,则不得不看到师在古代的特殊地位。以现在眼光看,中国传统中师道的神圣,一方面给予师以崇高的地位,另一方面也把师架上了历史的祭坛,即成为“牺牲”。庄子在师道兴起之初就已经指出了这一点。
对师道的源流,唐代韩愈归结为道统,而且给出了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的序列。不管这一序列是否恰当,其中有一点是肯定的:在孔孟之前,道统与治统是合一的;从孔孟开始,道统与治统的承载者分离(庄子称为“道术将为天下裂”)。所以,真正的道统源头,要从师取得与君亲并列的地位算起。章学诚称:古代道寓于器,官师合一,后来治与学分离,官师相分亦不得不然者(《文史通义·原道》)。从二者分离以后,统治者身份的正当性和合法性来自血缘与地位,但其行为的正当性和合法性要通过师长承载的道统来论证。道统对治统的制约,在社会上,最终形成了帝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模式;在家族中,师父并列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成为民间广为流传的口碑箴言。要把握中国传统管理思想,师道是不可缺少的一环。
原来是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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