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道教思维方式
思维方式决定思维主体在认知世界的价值取向与行动方式,往往是人们这样做而不那样做的潜在控制性精神因素。中国宗教思维方式本身是中国传统哲学形成发展的精神源泉,同时,中国传统哲学的思维方式也规范着中国宗教思维方式的内容与形式。两者相互交织在一起。宗教思维方式作为宗教哲学的精神内核,往往决定一种宗教区别于另一种宗教,一国宗教区别于他国宗教的根本依据。宗教思维方式实际上也就是宗教哲学的思维方式,因此它与传统哲学思维方式本质上是一致的。一致性在于它们都是一种世界观理论体系,都是关于人、世界及其关系的思考,都是一种形而上的思索与求证。它们都为人类的现实生活提供一种总结过去、认知现在、展望未来的运思模式,也就是为人的存在,为人理解和把握世界的关系提供一种根据、尺度和标准,即提供安身立命之本。不同的是,传统哲学是以思辨的方式追寻生命的意义;宗教是以信仰的方式把握生命的意义。传统哲学的意义追寻更多地表现为无限而悲壮的精神苦旅,并以一种逻辑推理的方式,建构起解释世界的理论体系,从而使人的价值得到体现;宗教的意义把握更多地表现为宁静而平和的精神解脱,往往通过自身个体的修炼履践,而获得关于世界与人的观念网络,并在这种观念之网中得到意义的确证。由于篇幅所限本文仅谈道教思维方式。一、内向体证思维:道教思想运作之路
中国传统哲学相当程度上是一种体悟式、情感性的哲学,相应地,中国宗教在思考人及其与世界关系时也习惯上运用内向体证的思维方式。考察中国宗教发展史,不难看出中国宗教重人轻神、重此岸轻彼岸、重当世轻来世的特点。这种特点跟中国宗教的内向体证思维紧密相关。所谓内向体证思维就是宗教信仰者以自身为对象的一种讲究体验悟证的运思模式,它不同于以自然为对象的认知型思维。这种思维从“天人合一”的整体模式出发,导向自我反思,而不是对象性认识。因此,其思维取向是向内的,不是向外的;是收缩的,不是发散的。在内向体证思维的境域中,信仰者自身是宇宙的中心,是万物的尺度,认识了自身,也就认识了世界。道教承继了道家“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思想,提出“身道互保”的行为取向。道教讲究顺应自然,与道同体,实现生命存在的永恒。道门中人认识到人的生死乃气之聚散,气如不散则可不亡,因此他们十分重视修炼。建构起“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的修炼模式,以精气神为药材,修炼内丹,同时灵活运用各种吐纳、导引、服食、科仪等各种养生方法,以达生命的自主与逍遥。在道教看来身国同构,因此身国可以共治。这里“身”就是个体内在的精神修为之所,“国”就是内在修为的外在作用对象。一身之象也是一国之象,因此,只要个体只要在精神与肉体上保持一种和谐,达到形神俱妙的养生佳境,治国安邦不在话下。因为在道门中人看来,治国本在安民,民安则国治,这才是根本之道。老子指出:“不出户以知天下,不窥于牖以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不若坐进此道。”可见老子讲究体悟,道在心中不外求。《老子河上公章句》的作者继承了这一思想,反对以人们的感官去执取外物,提倡“情欲断绝”,而“以心知之也”。何以心知呢?即是:“当洗其心,使洁清也。心居玄冥之处,览之万事,故谓之玄览。”他们认为人心若能清静,万物自然毕现无遗,这就是心知。心天然具有认知功能。道教虽然有“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的传统,然而落脚点在于“法天道而求诸身”。对天道的追问出发点与落脚点都在于成其域中“四大”之一的自我。而道教内丹恰恰是这种思维取向的实践。俞琰说:“天以昼夜运行而长且久,人能法天道而求诸身,亦能长生久视。”“夫人之一身,法天象地,与天地同一阴阳也。知此身与天地同一阴阳,则可与论还丹之道矣。”“还丹者,运吾身中之日月,以与天地造化同途。”(《易外别传》)道教内丹修炼就是比附自然界日月星辰的运行,企图在人体内模拟自然,修炼金丹,以期与天地共长久。道教思想的精粹之一就是“我命在我不在天”的生命自主意识,它充分体现了道门中人的理性精神,他们强调自我对宇宙自然的把握与运用。以《黄帝阴符经》来说,它分“神仙抱一之道”、“富国安人之法”、“强兵战胜之术”三章,遍及道、法、术三个层面,讲究身国共治、内外兼修。阴符之义,就在于要发挥自我的主观能动性,使自己的主观愿望与行动与天道运行的法则相暗合。《阴符经》的主旨就集中体现在首句上:“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天有五贼,见之者昌。五贼在心,施行于天,宇宙在乎手,万物生乎身。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作者认为“天之道”可观,“天之行”可执。无论是“观”还是“执”都必须发挥自己能动性。而呈现出“乾坤在手,万化由心”的豪迈气慨。“观天”表面上看是外向求索,而实质在落实在人(我)上。因为天性与人共通,机关在人心。而“愚人以天地文理圣,我以时物文理哲。”这里的“愚人”就是拜倒在天地文理面前,而无所作为。而“我”则不然,对自然变异现象并不恐惧,而是在仰观俯察后着重于自我行动的反思,坚信“存亡祸福皆在于己,天灾地妖不能加”,“我”凭借对当时事物的认识来作为,这才是明智的。此外,《阴符经》中指出:“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三盗既宜,三才既安。”这里的“盗”实际就是老子“法”之义,但“盗”显然更体视出人的机巧,讲究“时”与“机”,并且注重在“时”“机”之间的“制”,即把握此两者的内在机理,以自我控制与整合。道教是以爱生贵生著称的宗教。它不但注重积德进道,臻至与道合同的心性修炼,而且讲究博采众长,护养生命以至于形体永固。道教继承道家“道法自然”的要旨,注重与自然和谐。但并不是无所作为,而是在与自然同途的过程中追求复归,这种复归更高层次境界是更高层次境界上的自然。上述的“我命在我不在天”的名言,并不表明道教否定天对人的决定性作用。相反,由于天是人所无法违逆的,人所可改变的是自己对天的认知与把握,进而在天(自然)的“关照”下,发挥自我操持的能动性。由于道教的最高信仰是道。道是永恒自在的,无形的存在,而为道所生的万物(含人)是有形的,因而就有生死。如欲脱离生死,必当与道合。因此,道教提出了“生道合一”的思想,把个体的有限生命与自然大道的永恒生命相结合,这是更高层次的“自然”,故而也就有了实现这种自然的途径:“顺则凡,逆则仙”。这种逆修成仙的信念是以个体生于道,又须回归于道为思想依据,其着力点在于以人力逆向自然生命的演化进路,回到本根,实现人与道一体。这种一体的状态,也就是结丹的状态。道教认为有了金丹就可以护住生命赖以延续的精气神,生命就能保持生生不息的动力。可见道教关注的重点在于自我内在的精神操持,通过自我的努力实现生命的永恒。
二、圆融和合思维:道教思想神韵之源
圆融和合思维是最能体现中国宗教气质的思维方式,它是中国宗教谛造者们在涵泳中国传统哲学精粹的过程中逐步形成的一种具有中国风度的思维模式。也就是以追求“和合”为目标,力求消解矛盾与冲突,以开放的心态建构各自宗教思想体系的一种思维范式。道教亦然。道教的圆融和合思维,一方面体现在它主张用中道和合的原则来处理自身与他人、与自然界的关系上。早在《老子》中就有“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在《庄子》中就有“环中”的说法,这里“中”的意思在于和,也可以等同于道,因为“中”被视为道用的表现。庄子还说:“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 ,这里的“中”,则指在心中贯彻“中”之道。老子提出“冲气以为和”的命题,《庄子》则把“天和”作为宇宙整体存在的最理想的状态。《老子河上公注》所说:“天道损益盈谦,天道以中和为上。”《太平经》则进一步把这个原则贯彻到处理社会关系上去。它说:“阴阳者,要在中和。中和气得,万物滋生,人民和调,王治太平。”既是万物产生的原则,万物产生之后,人对万物的合理利用也要遵循中和的原则:“中和者,主调万物者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处理同样也要遵循中和的原则。这个中和原则的实质是万物和人都是禀承同样的道而生化出来的,所以人与人、人与物本质上是平等的。另一方面,道教的圆融和合思维体现在它始终围绕着“延年益寿、长生不死、得道成仙、消灾免祸、广致太平”的主旨进行传教。道教主张内以治身延寿,外以济世救人为宗旨,注重综合百家,广采众术,升华创新,从道教的产生而言,它在东汉末期为解救生灵、安顿生命,以长生成仙、济世度人为旗帜,广泛汲纳古代传统宗教、秦汉神仙方术、黄老道家,阴阳五行学说、儒家思维和谶纬学以及民间医学养生学等方面的思想素材,构建起极富群众基础的宗教思想体系。作为中国传统文化根柢的道教,它传承了“和光同尘”、“为而不争”的道家精神,在近二千年的发展过程中,它以开放的态度,持续丰富发展自身,充分吸收墨家、医家、科技家、天文地理家、佛家和民间信仰等思想成就,从而使自身在更广泛的领域,更深入地影响社会生活,以致于当今世人都有可以从不同的角度从道教典籍中得到启发。对比佛教的《大藏经》和儒家的《四库全书》和《皇清经解》就会发现《道藏》和《续道藏》所涵盖的著作遍及诸子百家和各大门类,许多宝贵典籍因此得以保存。也许人们会以“杂而多端”诟病道教,然而其杂而有端,兼容并包,为我所用,因为生命的护养绝不是单方面的,而是系统工程,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中至人事,无不相关。纵览道教史,我们清楚地知道道教经书的造作乃是广泛吸收历史中诸子和当时盛行的各种神仙方术、谶纬、元气说等思想而成的,在道教的发展过程中,也是不断地吸收儒家的伦理思想与佛教的科仪而逐步完善起来的。可以说道教不论是诞生还是其后的发展,都与它运用圆融和合思维分不开。
三、符号象征思维:道教思想建构之法
符号象征思维又称意象性思维,是一种从具体形象的符号中把握抽象意义的思维活动。它集感性形象符号与抽象意义于一身,既不同于感性的知觉表象,也不同于理性的抽象概念,而是一种桥梁,架设在形象与抽象间,从而既不拘泥于形象,而显浅薄,也不陷于抽象,而显空泛。“象”不完全是现实的具体的事物,而是代表某种实在的卦象或物象的集合,具有无限的伸展性。因此也就具有了“隐喻”的意义了。道教广泛地运用了符号象征思维,从而使其教理教义得到无限阐释。这种思维借用中国传统哲学的命题来说就是“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立象以尽意,……系辞焉以尽其言”《周易·系辞上》,“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在符号象征思维中,符号与意义,形象与本体,思维主体与思维客体对象完全地统一起来。我们之所以认为符号象征思维是中国宗教思维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易》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源头。《易》不论是失传的《连山》、《归藏》,还是流传至今的《周易》都内含简易、变易、不易的辩证思维,还有以八经卦或六十四重卦所建构起的对宇宙、人生、社会的诠释话语系统的符号象征思维等。《易》(主要是《周易》)不仅是先秦诸子百家的思想源泉,而且是历代先哲圣贤们著书立说的重要思想依据和修身治国的内在思想取向。在中国的文化史、思想史、和宗教史上,儒教有儒教之道、道教有道教之易、佛教有佛教之易。因此我们认定儒释道三教都凭借符号象征思维来建构阐释各自的精深理论。当然由于理论殊异,三者对符号象征思维的运用也就各有千秋。这里我们仅谈道教。道教通常被认为是一种自然主义色彩浓厚的宗教,道门中人不但熟练运用日月星辰、江海河流等自然物为自然符号,而且精通《周易》象数思维的卦爻符号。阴(--)阳(—)就是其中最为常用的一对符号,具有最普遍的诠释性。既可以用于理解自然现象,如地震;也可以用于解释人事,如君臣、父子、夫妇等。《太平经》中载:“阳,君道也;阴,臣道也。事臣不得过于君。事阴过阳,即致阴阳气逆而生灾。事小过大,即致政逆而祸大。阴气胜阳,下欺上,鬼神邪物大兴,而昼行人道,疾疫不绝,而阳气不通。君道衰,臣道强盛。是以古之有道帝五,兴阳为至,降阴为事。” 阳尊阴卑,阳为君,阴为臣,因此君临架于臣之上方是得位,否则便是不当位而有危险,这就要求帝王把“兴阳”、“降阴”作为一件重要事情来抓。“然天法,阳数一,阴数二。故阳者奇,阴者偶。是故君少而臣多。” 保持君主对臣子的强势地位,否则便有倾覆之忧。京房在解释《丰卦》时说:“臣强君弱,为乱世之始。” 五行本是指万事万物中五类物质属性的抽象概括。八卦是先人仰观俯察、拟范取象的结果,用以表征万事万物的生成变化及其彼此间的复杂关系。八卦可以纳五行。而道教经过发挥借以诠释教理教义。“故火为心,心为圣。故火常倚木而居,木者仁而有心。火者有光,能察是非,心者圣而明。故古者大圣贤,常倚仁明而处,归有道德仁之君。” 认为心具有火性,心之圣明,则犹如火之光明。木有仁的特性,木居东方震卦之位,木能生火,因此“火倚木而居”。由此可见,《太平经》根据实际需要,运用了五行中木与火的关系来说明仁明之心和归宿,借以抒发对仁明帝王的期盼。其内在的思维方式便是符号象征思维。为进一步说明道教对符号象征思维的充分运用,我们以有“万古丹经王”美誉的《周易参同契》为例,解析其内的符号转化与象征手法紧密配合关系。历代注解《参同契》有不同的视角,大概分为主内丹说与主外丹说。但不论是内丹还是外丹都有共同的基础,那就是元气。元气来无影去无踪,为生动形象去揭示丹道机理,必须依赖符号象征方法。由于元气是阴阳匹配的,所以魏伯阳在《参同契》中的象征物都是成双成对出现:或为龙虎,或为君臣,或为日月,或为夫妻,或为水火,或为兔乌。或为金蛤蟆,玉老鸦,或为铅汞等等。皆一阴一阳,这就形象表现了一元之气内在的两两相对性质。“坎男为日,离女为月,日以施德,月以舒光,月受日化,体不亏伤,阳失其契,阴侵其明,朔晦薄蚀,掩冒相倾,阳消其形,阴凌灾生。男女相须,含吐以滋,雄雌错杂,以类相求。金化为水,水性周章,火化为土,水不得行。故男动外施,女静内藏,溢度过节,为女所拘。魄以铃魂,不得淫奢。不寒不暑,进退合时,各得其位,俱吐证符。” 丹经所以选择坎离作为阴阳和合,修炼丹药的主要符号,是因为坎卦是阳居阴中,离卦是阴居阳中。二者表现出阴中有阳,阳中有阴的太极根本法象。“抽坎填离”就成为金丹大道的关键步骤符号表征。坎离二卦的本象是水火,而在《参同契》则由此伸发出日、男、暑(火)等与月、女、寒(水)等一系列物象,使坎离的内涵得到了丰富。也正因如此,不同的物象间存在转换与指代的关系,从而使理论具有更强的诠释度,达到寓抽象于形象之中,以有形明无形,启迪人们从感性积累的材料中理解丹道变化的迹象。由于成丹过程是十分玄妙的,魏伯阳就巧妙去运用龙争虎斗场景的描述,以象征阴阳交媾的生动景象。“龙呼于虎,虎吸龙精,两相饮食,俱相贪便。遂相衔咽,咀嚼相吞。荧惑守西,太平经天。杀气所临,何有不倾。狸犬守鼠,鸟雀畏鸇。各得其功,何敢有声。”龙虎相斗,吼声震天,你咀我嚼,互不相让。然而一翻争斗之后,又终归于平静,犹如老鼠畏狸犬,鸟雀怕老鹰,潜伏无声息。这里龙虎争斗就不是实象,而是指代阴阳和合的外丹烧炼过程及其内丹修持的身心体验。通过此番符号象征性描述,炼丹过程中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静互摄的丹景就能准确地把握。因此,我们认为理解把握道教思想的关键在于掌握其特独的符号象征思维,这样就能把深奥难懂的思想清晰地展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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