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柏克莱念博士的时候,有一位美国好朋友约翰,我当时是单身汉,他已婚,太太非常和善,我便成为他们家的常客。
约翰夫妇都是学生,当然收入不多,可是家里却布置得舒适极了,他们会买便宜货,收集了不少的瓷娃娃,满屋子都是。我每次到他们家,都会把玩这些瓷娃娃。
约翰告诉我,他们的瓷娃娃都是从旧货店买来的。有一天,我发现一家旧货店,也去买了一个瓷娃娃带给他们,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女,低着头,一脸忧郁的表情,他们大为高兴。
我们先后拿到博士学位后就各奔前程了。约翰的研究是有关传感器的,毕业后不久就自己开了一家公司,用传感器做一些防盗器材,生意越做越大。很快他就成为美国最大的安全系统公司的老板。毕业二十年以后,他的身价已近四亿美金。
有一年,我去找他,他亲自带我去参观他的系统展览室,我才知道现在的汽车防盗系统几乎都是他们公司的产品。看完展览以后,约翰开车带我到他家去。约翰的家在纽约的乡下,全是有钱人住的地方。当他指给我看他的住宅时,我简直以为是在看电影,如此大的庄园,没有一点儿围墙,可是谁都看得出这是私人土地,告示牌上也写得一清二楚:有安全系统,闲人莫入。约翰告诉我他的家有三层红外线的保护,除非开飞机,否则绝不可能闯入的。
约翰的太太在门口迎接我。他们的家当然是优雅至极,一进门,迎面而来的就是一个明朝的青花瓷器,往昔的瓷娃娃早已不见了踪影。
这座豪宅当然有极为复杂的安全系统,我发现,入夜以后,最好不要四处走动,恐怕连到厨房里拿杯水喝都不可能,必须打电话给主人,由他解除了系统,才可以去。
约翰惟一的女儿在哈佛念书,那一天到了傍晚6点,还没有回来,他们夫妇都有点儿不安。原来这个女孩子厌恶有钱人的生活方式,开一部老爷车,也不肯带移动电话,他们担心她的老爷车会中途抛锚。
我们一直等到8点,才接到她的电话,果真车子坏了,可是她现在安然无恙,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我和约翰一起去接她。
他女儿告诉我们,她车子坏了以后,就去求救,没有想到家家户户都装了爸爸公司设计的安全系统,让她无计可施。亏得她最后找到了这座又破又旧的小房子,她知道这座小房子是不会有安全系统的,果然她见到了这位和气而友善的屋主。
我们一再谢谢这位好心的年轻人,也邀他一起去吃晚饭。晚餐是在一张长桌上吃的,夫妻俩分坐长桌的两端,一位脸上没有表情穿制服的仆人来回送菜,每一道菜都很精致,每一种餐具更是讲究无比,可是我想起当年我们在约翰家厨房吃晚饭的情形,我觉得当年的饭好吃多了。还有,那些可爱的瓷娃娃到哪里去了?
一年以后,我忽然在《华尔街日报》上看到一则消息,约翰将他的公司卖掉了,他一夜间得到了四亿多美金,他的豪华住宅卖了500万美金,他只留下一个零头,用四亿多美金成立了一个慈善基金会。
几天以后,约翰夫妇不见了,他的女儿已和那位年轻人结婚,到非洲去帮助穷人了,这位科技名人从此失踪了。
后来我收到了他的信,他现在住在英国一个偏远的乡下。再后来我去英国开会,和约翰约好了去看他。下了火车,我找到了那条街。我在街上闲逛,忽然看到一幢房子的落地大玻璃窗与众不同,因为这个窗台上放满了瓷娃娃。好可爱的瓷娃娃,我想这一定是一家旧货店,我想起约翰夫妇喜欢瓷娃娃,决定进去买一个送给他们。没想到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约翰在里面,这不是旧货店,这是他们的家,完全对外开放的家。
约翰夫妇热情地招待我,他们的家比以前的豪宅小太多了。他们把明朝青花瓷器捐给了纽约的一家博物馆。
约翰告诉我为什么他最后决定放弃一切。他的公司得到了一个大合同,改善整个加州监狱的安全系统,他发现加州花在监狱上的钱比花在教育上的还多,而他呢?他越来越有钱,却越来越像住在一座监狱里面。约翰决心不再拼命赚钱,而是要找回失去了很久的自由和恬淡。
约翰夫妇在附近的一家高中教书。他们俩的薪水就足够应付他们的生活了,因为他们生活得很简单,平时骑自行车上班,连汽油都用得很少。
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我才发现我送的那个瓷娃娃放在桌子中间,他们舍不得丢掉那些瓷娃娃。我总算吃到了我当年常吃到的晚饭,也重新享受到约翰夫妇家中的温暖。
我离开的时候,约翰送我去火车站,他告诉我他还有一些钱,他的女儿不会要他的这些钱,等他和太太都去世后,这些钱就全部捐出去。我说我好佩服他,因为他已经捐出他的全部所有。他忽然一笑,告诉我他仍然有一样宝物,没有捐掉。我对此大为好奇。他用一张小纸写了下来,上面写的是他不会捐出去的宝物。
火车开了,我和站在月台上的约翰挥手再见,等看不见他以后,我打开了那张纸,纸上写的是“我的灵魂”。
我坐在火车里,不禁一直想着,有些人什么都有,却失落了自己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