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1884~1968)是蜚声中外的“新唯识论”哲学体系的创建者。以佛和菩萨自居的他,却表现出十足的狂放。但他的狂,是真性的狂放,狂出的是知识分子的人格尊严。
“十力”者,出自佛典《大智度论》“六度之业既深,十力之功自远”,用来比喻佛祖有超群的智慧、广大的神通和无边的力量。后来,世间出了一个叫做熊继智的人,居然径直把这两个字取来做了自己的名字,动辄自称“熊十力菩萨”,牛气冲天。
当然,熊十力也有牛的资本:学贯古今、会通中西,融摄道释、要归于儒,自成一家,创立了一个颇具特色的哲学体系;学说影响深远,后来以新儒家名世的牟宗三、唐君毅、徐复观等,皆为熊门高足;熊十力被尊为一代开宗大师、现代新儒学思潮的哲学奠基人。
1968年5月23日,熊十力在上海去世。最近,为纪念熊十力逝世40周年,“十力丛书”10种由上海书店出版。
在日前举行的“纪念熊十力先生逝世40周年学术讨论会”上,复旦大学哲学系教授张汝伦认为:“熊十力具备了一流大哲学家的气派,我们现在对熊十力的研究和理解还远远不够。”华东师范大学教授许纪霖甚至发出了“一代大师已远去,世间再无熊十力"的由衷感慨。
熊十力简介
熊十力(1885~1968),原名继智,字子真,号逸翁,晚年又称漆园老人,湖北黄冈人。青年时代投身反清革命,武昌起义后任都督府参议,并参与护法运动。三十四岁后慨然脱离政界,专心学问。曾入南京支那内学院从欧阳竟无先生研究佛学,后应蔡元培先生之聘任教北京大学。抗战期间入蜀,先后应马一浮和梁漱溟先生之邀讲学于复性书院、勉仁书院。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特邀代表及第二、三、四届全国政协委员。1954年后定居上海。熊十力先生学贯古今,会通中西,融摄道释,要归于儒,而自成一家,创立了一个颇具特色的哲学体系。
重要著作有《新唯识论》、《十力语要》、《佛家名相通释》、《读经示要》、《体用论》、《原儒》、《乾坤衍》等。其学说影响深远,以新儒家名世的牟宗三、唐君毅、徐复观等皆为熊门高足,熊先生也被尊为现代新儒家的开宗大师。
牛气与生俱来
熊十力的牛气似乎与生俱来。坊间传言,熊十力自幼即与众不同,小小年纪就曾口出“狂言”说,“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熊十力的夫人傅既光曾回忆说,她和熊十力婚后度蜜月时,熊十力利用蜜月读完了一部二十四史,她见熊十力一页一页翻得很快,怀疑他是否看清了内容,就考验他,选二十四史中的一件事,只讲头儿,让他讲出其事,结果,熊十力不但讲述其事,而且还能说出此事在第几卷。
熊十力出生在湖北黄冈一个穷苦的乡村教师之家,由于家境潦倒,幼年时他只能给邻居牧童,偶尔有时间就到父亲任职的乡塾旁听,父母相继离世后,13岁的熊十力曾到父亲生前好友执教的乡村学校读书,但因不愿受管束,入学半年之后就径自离开了,这就是熊十力所受的全部学校教育,但就是这样一个从未接受过旧式或新式的系统正规化教育的人,后来竟可以凭借自学和因缘际会独创一套自己的哲学体系、成为一代大师。
早年的熊十力,跟当时很多名人志士一样,最初的人生理想并不是学术,而是革命。他14岁从军,曾投身武昌新军第三十一标当兵,在辛亥革命中还参加了光复黄州的活动,后赴武昌任湖北都督府参谋;辛亥革命失败后,熊十力又追随孙中山参加护法运动,但是,护法运动也失败了,这让熊十力备受打击,他眼看着“党人竞权争利,革命终无善果”,心灰意冷。
这一“心灰意冷”直接促成了熊十力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他下决心走出政治,以增进国民的道德为己任,专注于学术。
另一个关于熊十力弃政从学的版本则更富戏剧色彩,据说是受了陈独秀的刺激,陈独秀一次以清代学风大盛的安徽人身份,大贬湖北的学人,让心高气盛的熊十力听了“毛发倒竖”,所以就一头扎到了故纸堆里,成就了后来的盛名。
35岁才弃政从学的熊十力,其时师从欧阳竟无大师研习佛法,穷得丁当响。熊十力的弟子徐复观曾描述说,“熊老师年轻时穷得要死,在某山寨教蒙馆,没有裤子换,只有一条裤子,夜晚洗了就挂在菩萨头上,晾干接着穿。在内学院时,也是长年只有一条裤子,有时没得换,就光着腿,外面套一件长衫,因此人送绰号‘空空道人’。”
尽管一穷二白,但熊十力的狂狷却不减少年。1932年,经过十年的思考与积累,熊十力发表了他在学术上的扛鼎之作——《新唯识论》,标志着蜚声中外的“新唯识论”哲学体系的诞生,书的署名非常狂——“黄冈熊十力造”,跟佛经的署名某某菩萨造一样。
此书一出,即刻引起了佛学界特别是同门师友们的激烈攻击。其师欧阳竟无阅后痛言:“灭弃圣言,唯子真(熊十力号子真)为尤”,措辞严厉。欧阳竟无的弟子刘衡如更著《破新唯识论》对熊氏其书进行系统破斥,指责他“于唯识学几乎全无知晓”,并指斥其书乃“杂取中土儒道两家之义,又旁采印度外道之谈,悬揣佛法,臆当亦尔”。
熊十力自不甘沉默,立即应战,并著成《破(破新唯识论)》一书,对刘氏之斥逐一破解。他为自己辩护,认为自己非但没有离经叛道,反而是对佛学的维护和发展。熊十力与师门的这场论战,一直都没有平息。1942年,欧阳大师病重,熊十力前去探望时,同门仍不肯让他进门。与佛学界等人相反的是,蔡元培、马一浮等学术界人士却对熊十力的书推崇备至,评价甚高。但熊十力对学术界人士却并不客气,甚至声称“当今之世,讲晚周诸子,只有我熊某能讲,其余都是混扯。”同为一代著名学者的梁漱溟,因为学问方面的事,与熊十力发生了争论,争完之后,熊十力趁梁漱溟转身之际,跟上去就打了梁三拳,口头还骂他是个“笨蛋”。梁漱溟了解熊十力的个性,没有理会就走开了。
类似这样的“轶事”还有很多。小说家废名与熊十力是同乡,两人常在一起谈佛,常因不同意见争得面红耳赤,有一次,两人在一起讨论佛学,一言不合,又大声争吵,辩论到紧张时刻,外人听见里面突然陷入寂静,赶紧跑进去看,原来两人已扭打在一起,并互相卡住对方的脖子。但是打归打,第二天,废名又跑到熊家,与熊十力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讨论问题了。
“拳打”师门“脚踢”同侪
熊十力的学识,后来还引起了蒋介石的赏识。20世纪40年代,已在蒋介石侍从室任职的徐复观受蒋介石的委托,前去看望熊十力,并给他带去了一张一百万元的支票。没想到熊十力大声吼着对徐复观说:“你给我快走!蒋介石是狗子,是王八蛋!我怎么能用他的钱!你快拿着走!”蒋介石不死心,后来又两次赠巨款,资助他筹办研究所,熊十力都辞而不受。他说:“当局如为国家培元气,最好任我自安其素。”
1949年以后,熊十力脾性依旧,坚持不肯改造自己,数次给毛泽东写信,要求建立哲学研究所,允许旧学传播。但熊十力的很多著作,由于仍然批判唯物论之缺失,渐渐开始被当作“反动复古主义”而遭到痛批。“文革”开始后,熊十力不挂领袖像,只设孔子、王阳明、王船山座位,朝夕膜拜。
在“左”倾之风愈刮愈紧的日子里,熊十力愈来愈感到孤独和迷茫,他明显地衰老了,目光不再如以前那般炯炯有神,谈吐不再像以前那般潇洒自如,情绪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热烈激昂了,常常独自一人端坐桌边,面前放上一叠白纸,手中握枝秃笔,神情专注,似有万千心事诉诸笔端,却又无从下笔,良久呆坐。在万般悲苦中,他曾作一联寄友人:“衰年心事如雪窖,姜斋千载是同参。”足见当时心境之凄凉。
后来,由于迭遭抄家、批判等变故,熊十力精神有些错乱,不断给中央领导写信,连裤袜上都写着对“文革”的抗议。他常常穿着一件褪了色的灰布长衫,扣子全无,腰间胡乱地扎一根麻绳,独自一人到街上去或公园里,跌跌撞撞,双泪长流,口中念念有词“中国文化亡了!”“中国文化亡了!”然而,街市熙攘,人皆自危,没有人来理会他,也没有人对他口中所念有丝毫的惊异。
1968年5月23日,熊十力因患肺炎而心力衰竭,在上海虹口医院病逝,享年84岁。一代旷世奇哲和千千万万的文化人一样,被残酷地淹没在“文化大革命”浊流之中。对于自己一生的意兴豪放,熊十力曾自辩说,“人谓我孤冷,吾以为人不孤冷到极度,不堪与世谐和”,“凡有志于根本学术者,当有孤往精神”,这两句话,或许也是对熊十力自己一生最好的概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