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是伟人,都有多侧面的性格结构。如果说毛泽东的性格表现为“虎气”和“猴气”的叠现,那么周恩来的性格则表现为“鸽性”与“鹰性”的统一。
周恩来一生将中国传统儒士的温文尔雅和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激越情怀集于一身,既是斗士,又是调和者;既坚持原则,又灵活多变;既关注目标,又清醒实务。他待人接物的彬彬有礼和恰如其分的温和迷住了任何一个见他的人,但同时他又是尖锐严厉甚至是冷酷无情的。日本学者梨本佑平在所著《周恩来》中,认为“鹰和鸽的极为不同的双重性格潜伏在他的体内”。
周恩来多侧面的性格,在一定程度上来自家庭的影响。他自己曾经回忆说:“嗣母终日守在房中不出门,我的好静的性格是从她身上承继过来的。但我的生母是个爽朗的人,因此,我的性格含有她的这一部分。”文静与爽朗只是周恩来诸多对立性格因子中的一对,或者说只是他性格结构的基本色调,他丰富多彩的性格内涵更多地来自于长期政治斗争的锤炼和沉淀。
美国作家罗斯·特里尔对毛泽东与周恩来的性格作过比较,他认为毛泽东的性格虽然是多侧面的,但其各种性格特质未能达成一种平衡,“无情的一面和狂热的理想主义的一面在他身上交替出现。他没有像周恩来那样把自己的各种性格特征融为一体,而是任其发展,把毛泽东本人推向各个不同的方向。”美国前总统尼克松的看法与此类似,他确认毛泽东性格的各条经纬线没有能像周恩来那样编织成一个整体。在扮演错综复杂的角色和人物中,“很少有人能像周恩来一样,在思想上和行动上都应付裕如。而周恩来却可以扮演这些角色中的任何一个,或是毫不犹豫地将这些角色糅合在一起。”
正因为周恩来有如此丰富而平衡的性格结构,所以单从哪一方面去理解周恩来都是片面的,都不可能是一个完整的周恩来。
周恩来凡事不走极端,善于统一矛盾。但他并不是不讲原则的“和事佬”,特别是在对敌斗争中,他在原则问题上的强硬立场令每一个对手无可奈何。在与蒋介石马拉松式的谈判中,他始终坚持了中共在政治上和军事上的独立性,蒋介石要他同意交出军队和政权,比登天还难。
周恩来温文尔雅,处世随和,尽量不伤人情面,但他也并不是“软骨头”。南昌起义时,他敢以不容置辩的语气回敬共产国际以及从中作梗的张国焘,提出“我们必须立即行动起来,暴动断不可推迟,更不可停止。”懠甚至以辞职相威胁,逼得张国焘只好让步。
周恩来处事非常谨慎,没有把握决不轻易出手,但一旦时机成熟,他也不会错过一分一秒!美国国务卿基辛格称其随时保持着出击的姿态,以便伺机猛扑过去。1927年3月上海工人起义成功,便是周恩来把握时机的杰作。陈独秀说时机尚未成熟,而周恩来则认为时机已完全成熟,并毅然决然地发动了这次起义,并取得了胜利。
多侧面的性格使周恩来能应付各种不同的生存环境,把自己的潜能发挥到极致。共产主义理论家的坚定 敢,使他有可能利用每个历史时期的机会,并经受住政治上的打击和物质上的困难;儒雅之士的超人品德,使他成为亿万中国人心目中“咱们敬爱的周总理”;现实主义者的精明,又使他能够准确地估计国内政治和国际外交风云方面的潜在势力;调和者的机警和谦逊,还使他能够在“文化大革命”这样灾难性的事件中,把党和国家维系在一起。
中国人崇奉两种人格类型,一种是孔子所津津乐道的“君子”人格,另一种则是孟子心仪神往的“大丈夫”人格,两种人格相互映衬,又相互补充,像两道交织的光环,又像两座高耸的雪岭,吸引着孔孟后学为之趋赴。
中国历史上将“君子”和“大丈夫”人格集于一身的可谓凤毛麟角,就主要代表人物而言,古代有诸葛亮,当代则首推周恩来!
孔子对“君子”人格形象的描述角度多样,综览起来不外是温文尔雅、谨言慎行、诚实厚道、彬彬有礼。塑造君子人格的途径则为内省式的、收敛性的。与之对照,孟子设计的“大丈夫”人格形象表现为“居天下之广位,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相对君子来说,塑造大丈夫人格的途径则是张扬式的、开放性的。无论是君子的品格,还是大丈夫的气质,都可以在周恩来身上找到它们的影子。
诗为心声,知人论世,观诗最为切要。周恩来早年的两首诗作,最足以反映他对“君子”和“大丈夫”人格的双重倾慕。
早年周恩来在致友人的一首诗中写道:“群侪争疾走,君独著先鞭。作嫁怜侬拙,急流让尔贤”。这种退让为怀、甘愿为他人作嫁衣裳的胸襟,分明是君子人格的折射和投影。虚怀伴随着周恩来的一生。虚怀的品格辅之以临事而慎、诚信不欺,使周恩来进入了“君子”的殿堂。
1917年,周恩来东渡扶桑,开始了他的留学生涯。行前,周赋诗一首以壮行色而明本心,他写道:“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诗中表现出的冲天豪气和执拗追求,不正是大丈夫的本色情怀吗?中外都有不少人士对周恩来投身刀光剑影的共产革命不理解,或者认为他的家庭背景和所受教育与共产革命格格不入,或者认为他抓住了一个表面动人但实质上不适用的意识形态,但不管人们是如何不理解他,周恩来都义无反顾地走上了这条路,并为之忍劳苦制嗜欲,不达目的不罢休。从这个意义上讲,周恩来又是直道而行、宁折勿弯的大丈夫。
周恩来早年便喜欢拿诸葛亮和曹操相比较。他认为诸葛亮是君子又是大丈夫。羽扇纶巾、宁静淡泊、以德服众,铸就了诸葛亮的君子人格;而叱咤风云之气、坚忍不拔之操,乃是诸葛亮之所以为大丈夫的表征。曹操人格就不如诸葛亮那般完美。在周恩来看来,曹操称得上是大丈夫,但无资格跻身君子、圣贤之林,因为曹操患有“作奸欺世”之病,以诈为利,以伪为真,予人以可讥可耻之据。周恩来仰慕诸葛亮,诸葛亮的名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是周恩来终身的座右铭。
周恩来的君子人格集中体现为浓烈的人情味,人们首先将他作为一个深富感情的人来看待,然后才把他当作一个共产党人来看待。周恩来有句感人肺腑的自白:“共产党员不是六亲不认的。”1939年,周恩来回到故土浙江绍兴动员抗战,特意抽空拜访了祖父周攀龙的百年堂,在不同的村落停下来去祭奠家族的坟地。按照老规矩,他对家族首脑行了三鞠躬。1941年春天,他在重庆作了一次激动人心的演讲,他说:“给了我一切的母亲的坟茔在日寇占领的浙江。我是多么希望能够马上回去给她老人家扫墓呀,这是一个献身革命献身祖国的游子可能为自己的母亲所做的最起码的事。”凡是与周恩来接触过的人,都觉得他身上有一股不可抗拒的道德力量,吸引人,感染人。
周恩来的大丈夫人格则集中体现为对理想的追求。为了理想,他可以忍受各种屈辱,也可以排斥各种利诱,更可以忍耐数不清的艰难困苦。大革命失败后,他第一个站出来组织南昌起义,另起炉灶;抗战时期身处国民党陪都重庆,财色名利,唾手可得,周恩来不为所动,而对延安的黄土地和高粱米一往情深。蒋介石为不能收买笼络周恩来感到相当的遗憾。
周恩来就是这样,既为温文尔雅的真君子,又为浩气凛然的大丈夫,他以君子人格行不言之教,以大丈夫人格做难为之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