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在书房里看书,他非常专注,直到感觉有一样硬梆梆的东西顶在背上,才如梦初醒般转过身。看到那是一枝枪,他不由问道:“你是谁?”
“每个人都这样问。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烦透了这个问题。”进来的男人不耐烦地晃着头回答道。他身材瘦小,由于握着枪而自信十足。
“每个人?”
“每个在我枪口下的人,每个死了的人。”陌生人恶狠狠地补充道,他的眼睛小而有神,透着凶光:“对死人来说,这个问题有用吗?”
“没有。不过知识总是多多益善——你确实要杀人?”
“当然,这不是玩具枪。但不是我要杀你,是有人要杀你,我只是打工。”
“通过杀人来养活自己?真是不错的工作!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程淮南。你确定你的雇主要杀的人就是我?你们不会搞错对象吧?”
“不用介绍,我见过你的照片,一看就知道是你,22楼,2201号的程淮南。”也许是因为对于将死者的同情,让他死得安心,杀手换上了安慰的语气,说:“我们的组织制度健全,不会出现那么重大的失误。”
程淮南被吓垮了,他朝窗口看了一眼,期望着有奇迹出现。但是,窗外只是一片湛蓝的天空,下面是一大片底矮的房屋,只有远处高楼林立。初夏的风徐徐吹进窗口,程淮南却感觉不到它带给人的惬意,汗流浃背。高处不胜寒,远水解不了近渴。
“不用看了,你们这幢楼太高,不会有人来救你。人们会听到枪声,但他们不会知道枪声是从哪儿传出的。在现在这个时刻,楼上的住户都上班了,只有底层的棋牌室、小商店附近有人在走动。这就是住高楼的缺点。我说的没错吧?”
程淮南重重地叹了口气:“看来你是有备而来。那么,能说说你的雇主是谁吗?我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
仿佛非要死个明白不可,程淮南又问:“好吧,不过你是怎么进来的呢?”
杀手回答时颇有些自得:“我开锁。你知道行行出状元,不用大惊小怪了。”他的目光中,凶残多于智慧,一望便知他是那种嗜血成性的杀手。
程淮南露出惊异、钦佩的神色:“我没有听见丝毫动静……”他觉得手心在冒汗,脊背发凉,把手里的书放到桌面上。那是一本厚厚的《刑侦学》。
杀手粗暴地打断了他:“你读书太认真了,这可不是好事。好了,我们就别废话了。我要开枪了,你说最后一句话吧。”
被害人脸色苍白,因为他害怕话一说完就会立即挨枪子,吱唔了好久,才开口说:“你似乎很喜欢欣赏被害人的恐惧?这是一种享受,是吗?”
“热爱工作的办法就是从中找到乐趣。”
程淮面紧接着说下去:“那我们为什么不多享受一会儿呢?我享受最后的生存,你享受我垂死的挣扎。没人会吃亏,我家没人,我女朋友吃晚饭时才会来。”
“你还没结婚?”
“是啊,以前的女朋友不喜欢我抽烟。我刚开始戒烟,也刚开始谈恋爱。”
“怪可怜的,”杀手犹豫着,显然他不是那种急不可耐的新手。
“何必这么着急呢?你今天接了好几个任务?”
“不是,” 杀手注意到了桌上的书,就疑惑地问:“你是警察?”
“不,不过我比大多数警察更专业。对侦探小说家来说,刑侦学是最重要的基础知识。”程淮南把书从桌面上拾起来,啪的一声合上,杀手被吓了一跳。他接着说:“你看书吗?”
“从来不看。处在别人的枪口下时,你看过的书有用吗,能帮你挡住子弹吗?”
“未必!”
杀手怀疑自己听错了,惊讶地问:“什么?”在对方的点头肯定后,他说:“我不看,干这一行,凭经验就够了。一会儿你就知道,是知识厉害还是子弹厉害。”
程淮南出人意料地冷笑了一声:“如果你不了解警察的办案方式与侦破技术,即使你打死了我,也难免死路一条。”接着,他神秘地轻声说:“你知道吗?我刚刚在书上看到一种绝妙的侦破技术,无需借助指纹、鞋纹等传统证据,就可以准确刻画出罪犯的体貌特征。这就叫科学,懂吗?”说完,他微微扬了一下手中的书。
杀手听到“科学”一词,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好,反正有时间,那就让我来见识一下科学。”他甩了甩枪。
在枪口威胁下,程淮南后悔莫及,极不情愿地把书递给杀手。
杀手左手托着书本,右手的枪时刻对准程淮南:“快说,是在哪一页,我倒要见识一下。”
“是本好书呀,塑封的精装本,封面很光滑,摸上去很舒服吧?”程淮南说着,要凑过去翻书,但被伸上来的枪口逼退了。杀手警觉地说:“别耍花样!否则我立刻开枪。”他恢复了凶神恶煞般的神情,叫道:“我不会上当的,你退后,不要靠近我。”说完,他重重地把书扔在桌子上,命令:“把它翻开,翻到那一页。”
“你不能这样对待一本好书。”程淮南心疼地说着,但也只好听话地退后一步。
杀手讥讽说:“你还是担心自己的性命吧!”
程淮南走到书桌边拾起书本,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过来,由于他视力不好,只好凑到窗口亮处去看。忽然,他把书朝窗外一扔。书迎着风哗哗地响着,飞出了窗口。
这一切发生得极为突然,等杀手反应过来,《刑侦学》已经从视线中消失了。他惊得目瞪口呆,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保证你现在不敢杀我。”
看着程淮南镇定自若了样子,杀手怀疑他疯了:“你被吓疯了?”
“不明白是吧?你想,你刚才是不是用左手托着书本?”
“是,怎么啦?”
“所以书的封底上就清清楚楚地印着你五个手指的指纹。你想杀了我再把书捡回来?从这么高的地方飘下去,谁知道它掉到了哪个角落?”看到杀手绞尽脑汁,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程淮南又说:“这就是住高楼的优点。”
“那又怎么样?你保证一定会有人发现这本书?”
“不一定,也许,它孩子拾走了;也许,它被捡垃圾的捡走了;也许,它掉进烟囱烧掉了;也许,有人把它收藏了。”
“哈哈,所以,警察不会发现它的。”
“这要看人们会不会把著名侦探小说家之死与这本《刑侦学》联系起来。一般情况下,人们还是有点想象力的?而且,那本书的扉页上还有我的题词。”
“是的,也许会有人想到你的死与这本书有关,并把它交给警察。不过,这也许要过很久?”
“你知道光滑的塑料能保持指纹长久如新。一般来,在三个月内都能提取有效指纹。在良好的环境中,最久的记录是八个月。我真希望警察局里没有你的案底。”
可怜的罪犯额头上沁满了汗珠,手不由自主地颤抖,显然,他的内心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这时,程淮南注意到,这个男人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小指齐根断掉了。
杀手注意到程淮南在观察他的右手,恶狠狠地说:“我们老大的规矩,失败一次切掉一只手指。所以这次我决不能再失败了。”他想起了断指之痛,脸上露出了狰狞的表情。显然,他不愿轻易放弃这次的立功机会。最后,他决定试一下运气,就命令程淮南说:“来,坐下!”
程淮南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在那种情况下,只好乖乖地坐下。杀手问:“绳子在哪儿?”程淮南用脚踢了踢抽屉。
杀手把他捆在椅子上,然后,撇下他走到窗口,趴在窗台上朝下看。
程淮南问:“你在找书?看见了吗?”
由于猎物被绑上了,所以杀手头也不回地说:“从22楼看下去,什么都看不清。他妈的,太高了!有个望远镜就好啦——你家有望远镜吗?”
“没有啊。”
杀手盯了他一会儿,说:“难说。我找找,你老实呆着。”说完,他就在屋里四处翻箱倒柜。
程淮南认输了:“别翻啦。算你运气好,我家正好有一个。”
“在哪?”
“阳台上。”程淮南舒适地坐在椅子上,将要被杀的人神色坦然、气定神闲,杀手却声嘶力竭、焦头烂额。
杀手没理他,把枪揣到裤袋里,急急走向阳台。费了好大的劲,他才把望远镜从架子上卸下,终于磕磕碰碰把这台114MM的天文望远镜抱进了书房。“好一个大家伙,足足有一米长吧?你还有这种爱好?”
“我说过,知识总是多多益善。”
杀手有更紧迫的事要做,所以没答理程淮南,他把望远镜筒架到窗台上,然后双眼凑近去看。看了一会儿,他抱着望远镜抬起头,问:“怎么不清楚,这玩意儿怎么弄?”
程淮南懒洋洋地躺在椅子里,一幅听天由命的样子:“旋转调节钮。”
杀手摆弄了一会儿,最后生气地把望远镜丢到书桌上,掏出枪说:“现在,我把你的手松开,你替我调节好。”
程淮南开始调节望远镜,频频将它拿起来放到眼前,他一边摆弄,一边说:“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如果你愿意,就叫我吴刚吧。”
“一定不是真名。不过你可能知道吴刚的故事。月球上的吴刚、月桂树,只不过是一些环形山的阴影。如果你爱好天文,就会喜欢上这种望远镜。”说完,程淮南把望远镜递给吴刚。
吴刚托起望远镜,举到眼前,兴奋地叫:“真的,我看得清楚了。对面楼上的东西,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你看见什么了?”
吴刚沉浸在惊奇中:“我能数得清太阳能热水器的管子,还有,对面墙上空调的牌子是‘海尔’……”
程淮南忽然笑起来:“你说对面的楼?你在望远镜里看到的楼房,距离这里起码四千米呢!”
为了证实这话,吴刚撤下望远镜,目测远处高楼的距离。点头道:“是的,真有四千米距离。”
“现在用的是37.5倍的目镜。如果换上200倍的目镜,你看得将会更加清楚。甚至能分辨出月面上的许多环形山。我就用它看到过月球表面的晴海、静海、危险海等环形山。”程淮南开始了科普宣传。但是,吴刚没忘记他的困境,他又开始寻找《刑侦学》,不时抬起头调整方向。
忽然,吴刚兴奋地大叫:“哈哈,我看到了——那本该死的书落在屋顶上呢!”
“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它了。”
“所以,我就要杀了你。”
“我教了你这么多,你难道一点不感激我?临死前,我还有个小小的要求。”
“说吧!”
“我想最后看一眼我的女朋友。”
吴刚大惑不解,眼珠子都快瞪出小眼眶了:“你女朋友?你说过她要到吃晚饭时才来。”
“不,我现在就能看见她。”
“照片?我给你拿。”
程淮南说:“把望远镜拿来吧。她就在远处那幢楼上看着我呢。”
“看着你?”
“我忘了告诉你,她也有一台同样的望远镜。为了让我戒烟,她用望远镜24小时对着这扇窗口录像,我不得不成天呆在这间开着窗的屋子里。”
“录像?”吴刚发疯似的抢过望远镜,朝对面楼上看。
“是的,她给我录像,找出我抽烟的罪证,”程淮南顿了一下,为了让吴刚的脑子转过来:“刚才,你能看见对面空调的牌子,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们在录像里也同样清楚。你看见我女朋友的望远镜了吗?粉红墙壁的那幢楼,左面起第四个窗口,上面起第六个窗口。”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过了一会儿,吴刚气急败坏地说:“是的,在窗帘的缝隙间有架望远镜。”
“借助天文望远镜,录像清楚得可以分辨出这把手枪的型号。如果我没说错,是仿“六四”吧?”
吴刚低头看了一下。土制手枪乌黑的枪管反射着幽蓝的光泽。他下意识地把手枪贴近身体,似乎想用衣服把它盖起来。
“现在警方的破案率很高,尤其是枪案,你知道我省涉枪案件的破案率是多少吗?”
吴刚期待地望着程淮南。
“92%。你的特征太明显,被通缉的话,会让人一眼就认出来,一个杀手的长相也不该这样。”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吴刚颤抖的声音。
“你读书太不认真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程淮南悠然答道。这似乎是吴刚说过的话。
吴刚忽然蹲在地上,双手狠命揪着自己的头发。
“你们老大的规矩,失败一次切一根手指。有人说过,人生就是选择。你选择切掉手指,还是脑袋?”
罪犯蹲在地上,他完全崩溃,只差磕头求饶了:“大哥,只要你不告我,我就听你的。”
程淮南冷笑道:“记住,回去多看点书!”
吴刚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程淮南想:下次叫对面楼上的偷窥狂一起去看流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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