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裹上一件外衣,急匆匆地跑到了门口,敲门声却突然消失了。她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悬了起来,一股奇怪的预感悄悄地涌上她心头。她在门后站了许久,外面始终都没有动静,或许,刚才只是有人敲错了门?
池翠深吸了一口气,她还是要打开房门看一看。
几秒钟后,她缓缓地打开了房门。
一个黑色的人影站在门外。
池翠茫然地仰起头,还没有看清对方的脸,她的心已重重地一颤。
瞬间,仿佛双腿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于是,那个人缓缓地走进了池翠的门里,玄关柔和的灯光照射在他的脸上。
——那双眼睛。
她永远都忘不了这双眼睛。她最后一次见到它们,还是在七年以前。
池翠缓缓张开了嘴唇,眼看那个名字就要脱口而出了。可是,她的喉咙里却好像塞着什么东西,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在八年以前,他已经死了。
男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径直走到了她的面前,那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池翠。
两个人都保持着沉默,他们在用眼睛说话。不知不觉中,泪水缓缓地滑下了池翠的脸颊。
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忧伤,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他伸出那只苍白的手,用指尖抹去了她的温热的眼泪。
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以后,池翠这才忽然明白:这不是梦。尽管,七年来她已经梦到这一幕无数遍了。
死去的亡灵又归来了……
这不是蒲松龄的小说。
终于,他打破了沉默,用那沉闷的声音念出了元稹的诗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池翠终于轻声地抽泣了起来,把头轻轻地放到了他的肩膀上。
“肖泉……肖泉……肖泉……”
此刻,她的心里有太多的话,太多的问题想说出来,甚至还想大骂他一场,把七年来的痛苦和怨恨全部发泄到他身上。可是,话到嘴边却立刻变成了他的名字。她就像痴了一样,脸贴着他的肩膀,嘴里反反复复念着他。
肖泉伸出手紧紧地搂着她,任由她的泪水洒在他肩上。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剩下池翠低低的抽泣声。而肖泉却始终保持着沉默,除了刚才那句元稹的诗以外,他一个字都没有说。
忽然,池翠感到脸颊上飞起了红晕,她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她大口地喘息起来,胸中升起了一团烈火,整个身体就像胶水一样黏在了肖泉的身上。
他们紧紧地拥在一起,似乎有太多的热情和体力需要挥霍。她吃力地迈动着脚步,带着肖泉向她的卧室里走去,整个过程中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大口地喘着粗气,感受着彼此的体温。
终于,他们像两条纠缠着的蛇一样,进入了卧室。
池翠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窗外,月亮躲进了云朵里,这个夜晚注定属于幽灵。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小弥的房门正开着。六岁的男孩站在门里的阴影中,把妈妈与这个男人之间发生的一切,统统看在了眼里。
小弥的重瞳,正盯着妈妈紧闭的房门。
而在这扇门里……
(2)
清晨的光线洒在肖泉的眼睛里,他的目光忽然显得有些呆滞,他怔怔地看着窗外的天空。池翠对着他的眼睛轻轻地吹了口气,睫毛抖动了一下,目光又立刻恢复了清澄。但是,他又现出了一份倦意,低垂下眼帘,淡淡地看着池翠。
她不断地深呼吸着,用舌尖舔着嘴唇,却始终都说不出话来。除了昨天深夜里,见面时说的那两句话以外,到现在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整整一个晚上,他们都只是用身体和眼神来交流,这样反而比语言来得更彻底。
肖泉抚摸着她的头发,嘴唇嚅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说出了话:“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七年。”她好不容易才吐出了两个字。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突然,她贴在肖泉的耳边,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细微的气声,听起来就像是幽灵间的窃窃私语:“你已经死了八年了。”
他却毫无反应,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依旧双眼无神地看着她。
池翠摇了摇头,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庞,指尖在他的半垂的眼皮上划过。她轻声地说:“你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的时候,你对我说过的那个故事吗?”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我永远都记得,这个关于重阳之约的故事。”池翠的声音忽然有些沙哑了,她喃喃地说,“古时候,一个男人去远方打仗,他在临行前与妻子约定,三年后的重阳节回到家中与她相会。如果不能履行约定,便殉情赴死。三年以后的重阳节,丈夫终于如约归来了,但没过几天他又失踪了。直到此时,妻子才知道:她的丈夫早已在重阳之夜,战死于千里之外的沙场。她恍然大悟,原来在重阳之夜,如约归来的是丈夫的鬼魂。”
肖泉终于回答了:“你是在说我?”
“你没有意识到吗?你正是在说你自己。”她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她靠在他的耳边说:“其实,你就是这故事的男主人公。”
他深呼吸了一口,微微点了点头。
“不,你并不清楚这一点。”池翠的这些话已经想了很久了,一直深深地锁在心里,不敢对任何人说出来,“也许,你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经死了。肖泉,你知道吗?其实你早就死了,就在八年以前。”
肖泉的表情忽然变得异常痛苦,他低下了头,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头发,就好像七年前在地铁车站里,他头痛欲裂的那个晚上。他低声地呻吟着:“不……不……”
“你头痛了吗?没错,因为你脑子里生了一个恶性的肿瘤,它最终夺去了你的生命。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你有着非常强烈的生存欲望,即便你死了以后,这种欲望仍然存在着。所以,你一直都以为你还活着,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死了。或者,你已经隐约地意识到了,但因为你对死亡充满了恐惧,你始终不敢正视它,只能够用虚幻的生命来欺骗自己,用生存的臆想来代替死亡的现实。”
“别说了。”肖泉几乎是哀求了起来,他浑身颤抖着,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了下来,痛苦万分地听着池翠的话。看起来,他是第一次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生命真的不能承受如此之“轻”。
池翠步步紧逼地说:“在黑夜的地铁里,你像一个幽灵那样穿梭在人群中。不,你就是一个幽灵,一个死去的鬼魂。”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房间里又死一般寂静了下来。
肖泉睁大了眼睛,冷冷地看着池翠,似乎又恢复了冷静。然后,他轻轻地念出了一句笛卡尔的名言:“我思故我在。”
“你终于明白了。”池翠轻轻地抹去了他脸上的眼泪。
“原来,老人们所说的‘活死人’,指的就是我这种人。”肖泉苦笑了一声,“或许,我应该再回到坟墓里去。”
“不。”池翠紧紧地搂住了他,“你还不明白吗?肖泉,我不能没有你,就像重阳之约故事里的妻子。而且,还有小弥。”
“小弥?”
池翠张大了嘴:“你不知道吗?”
“等一等。”他把手指竖直伸到池翠的嘴唇上,然后紧盯着她的眼睛。半分钟以后,他的眼皮剧烈地颤动起来,嘴里断断续续地说:“你是说……他是……我的?”
“对。”池翠猛地点点头,“他是你的儿子,幽灵的儿子。”
他忽然愣住了,半晌没有反应过来,眼睛里又变得一片茫然,他轻声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的儿子,有着和你一样的眼睛。我给他取名肖弥赛,谐音就是小弥赛亚。”
“救世主?不——”肖泉立刻摇了摇头,“我的儿子不可能是天使,只可能是魔鬼。”
池翠的心里一颤,七年来的苦闷一下子涌了上来,但她依然克制住了,伸手堵住了他的嘴巴:“肖泉,你千万别这么说。他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
他忽然往后退了退,身体直靠在墙上,似乎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你怎么了?我带你去见儿子吧。”
然而,肖泉却没有反应,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池翠的身后。
池翠感觉很奇怪,于是,她也转过头向身后看去。
——小弥正站在门口。
(3)
她站在十七层楼的阳台上,从这里向东面眺望,甚至可以看到遥远的江岸,港口里竖着巨大的吊车,江边停泊着许多艘海轮。从江边吹起了很大的风,直冲进她的鼻息中,她深呼吸了一下,能感到风里隐藏着泥土的气味。
经过了昨晚的奇遇,池翠的脸色不再像过去那么苍白了,变得红润了许多,光滑而且饱满。她终于深信了:长久的寂寞使女人憔悴,当她们摆脱了寂寞之后,就会立刻变得惊艳无比。所以,在那关于重阳之约的故事里,妻子会如此热烈地渴望丈夫归来,假如丈夫失约,她便不惜一死。
池翠倚在阳台上眺望了很久,流畅的脸部线条裸露在风中,看起来就像是小别归来后的新妻。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她原本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肖泉了,除非——是在地下的坟墓里。然而,时隔七年之后,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深夜,他居然又像幽灵一样回来了,不,他本来就是幽灵。
对池翠来说,七年是无比漫长的时光。但对肖泉而言,或许七年的光阴只不过是一个梦而已。而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关于执妄和臆想的梦。当他一觉醒来,并不知道自己是生还是死,正如庄子的梦:究竟是我在梦中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在梦中变成了我?
思绪又回到了现实中,在这一面的阳台上,是看不到落日的。但她能见到如血的夕阳洒在远处宽阔的江面上,泛起一阵金色的反光。她回头向房间里叫了一声:“肖泉,你看外面的景色多美。”
肖泉没有应对,她微微地叹了口气。从昨晚肖泉踏进家门到现在,他一直呆在房间里,甚至连阳台上也没去过,总是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对白天似乎有着某种恐惧。
池翠离开了阳台,回到了卧室里,肖泉独自坐在床边,正翻着那本《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她伏到肖泉耳边,轻声地问:“还记得这本书吗?”
他陷于沉默中,任何的回忆都使他心中隐隐作痛。书中还夹着一块白色的丝绸手帕,上面绣着一支笛子。他拿起手帕静静地看着,目光完全集中在了笛子上面,似乎若有所思。
“你不愿意回忆吗?”
肖泉幽幽地回答:“我生怕我梦醒了以后,便又会回到我的归宿中去了。”
“归宿?”
她忽然明白了,肖泉所说的“归宿”,便是他的坟墓。
不,池翠不能让他回去,为了她自己,更为了儿子。小弥不能没有父亲,即便是个幽灵父亲,但也总比没有父亲要强。
过去,小弥经常问妈妈,为什么人家孩子都有爸爸,而他却没有。池翠感到一阵心酸,她只能这样对儿子说:“你的爸爸,是一个盖世无双的英雄,他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但小弥你放心,你爸爸一定会回来的。在你和妈妈最危险的时候,他会踩着七彩的云霞,披着满天的星斗,来拯救我们。是的,他是一个救世主,所以你是一个小救世主——弥赛亚。”
她知道自己不该欺骗儿子,但除此之外她又该如何解释呢?难道要她告诉小弥:“你的爸爸早就死了,在认识妈妈一年以前。”不,她不能这么说。
现在,小弥的爸爸终于回来了。
当今天早上,儿子出现在卧室的门口以后,他们都很吃惊,但池翠立刻就恢复了镇定,她把小弥拉到身边,指着肖泉说:“小弥,你不是经常问爸爸是谁吗?现在,爸爸终于回来了,就在你的面前。”
小弥看着肖泉的脸,那双重瞳死死地盯着他,看起来样子有些吓人。肖泉面对着自己的儿子,似乎也没有心理准备,反而显得有些不安,甚至有些回避儿子的目光。
“这孩子可能是最近受了刺激了。”池翠想起了小弥在地下的经历,她抓住儿子的手,把这只小手送到了肖泉的脸上,“小弥你别害怕,他是你爸爸,你先摸摸爸爸的脸。”
儿子的手轻轻地触摸着肖泉的脸,但他的脸色却忽然变了。
突然,小弥跳了起来,那只手像触电一样弹了开来。男孩立刻躲到了妈妈的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盯着肖泉,他在妈妈的耳边轻声说:“妈妈,他不是人。”
池翠的脸色立刻变了。她真想打小弥一个耳光,但又觉得儿子说得没错,他的父亲确实不是人,而是一个鬼魂,一个八年前就已死去的鬼魂。
谁都逃不过小弥的重瞳。
肖泉低下了头,不让小弥看到他的眼睛。池翠回过头看着小弥的瞳孔,耳边忽然闪过老恶魔风桥说过的话:“你的儿子,是最后一个瞳人。”
一股沉重的阴影又压在了她的心头,她只能对儿子说:“小弥,等你长大了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然后,她就把儿子打发回了房间里。
整个白天,小弥都沉默寡言,静静地呆在房间里,更没有对肖泉说过一句话。他每次见到肖泉,都用一种警惕的目光注视着他,就像是盯着一个贼似的。
原本,池翠以为肖泉回来以后,小弥便能够享受到父爱,这个残缺的单亲家庭会恢复完整。但肖泉幽灵的归来,让小弥更加充满敌意。或许,这男孩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够接受这个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父亲。
“池翠——”在沉默了许久之后,肖泉终于打断了她的沉思,他抓住了她的手轻声问道:“将来我们该怎么办?”
她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将来该怎么办?永远和幽灵生活在一起?肖泉已经死了八年了,他没有户口没有身份,他不能走到蓝天底下,不能见到阳光,社会不能接受他的存在,他也不可能回到社会中。然而,池翠已经为他付出了太大的代价,七年的痛苦换来的,不仅仅只是一夜的重逢。不,她不能抛弃他,不能让他再又回到坟墓中。她已经打定主意了。
“肖泉,我们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
他们的手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池翠忽然有些激动了。但他却没有表情,只是茫然地看着她的眼睛。
池翠继续说:“我和你还有小弥,我们三个,谁也不能离开谁。”
忽然,肖泉露出一股奇特的眼神,让人难以捉摸。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
池翠看着肖泉的眼睛,忽然有些犹豫。电话铃不停地响着,她终于拿起了电话。然后,她听到电话里传来苏醒的声音。
“是你?有什么事吗?”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电话里苏醒的声音显得非常着急:“池翠,今天晚上有空吗?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谈。”
“什么事?”
“这事非常重要,我想尽快告诉你。”
“不,今天晚上不行。”池翠注意到肖泉正在盯着她,“明天早上吧,怎么样?”
“那好,明天早上我等你。”
电话挂掉之后,她又坐回到了肖泉身边,一言不发地依偎在他怀中。
窗外,夕阳已渐渐西下,夜幕正悄然降临。肖泉也变得温柔起来,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池翠似乎已经忘掉了,此刻拥紧她的人是一个幽灵。她只想让此刻永留。
她在肖泉的耳边柔声道:“你知道吗?我有多么爱你。”
(4)
早上起来的时候,肖泉还在鼾睡着,清晨的光线隔着百叶窗洒在脸上,他的眼皮是如此平静,呼吸平缓而均匀,看得出他并没有做梦。这让池翠有些羡慕,因为她刚做了一场噩梦,额头的汗珠还没有干。
她悄悄地从床上下来,尽量不发出声音来。她用最快的时间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把肖泉一个人留在了床上。她又来到了儿子的房间里,却发现小弥的眼皮正在剧烈地抖动着,嘴里说着一些梦话,很明显他正在做噩梦。池翠立刻把耳朵贴到了小弥的嘴边,但她只能听到几个模糊的音节。她摇了摇头,在儿子的脸上轻吻了一下,接着便走出了家门。
在路上她吃了一些早点,然后坐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原本,她早已决定永远都不再回老房子附近了。但昨天傍晚苏醒的电话,却让她的心底有些隐隐不安,或许他又发现了什么。池翠知道,还有一些关键的事情没有弄清楚,比如——什么是“瞳人”?脑子里立刻又浮现出了小弥和肖泉的眼睛,他们和夜半笛声究竟有什么关系?
池翠在车子上胡思乱想了一个多小时,抵达了老房子那一带。已经上午八点了,路上的人气又多了起来,看来自从失踪的孩子得救以后,人们对于夜半笛声的恐慌已经渐渐淡去了。
她来到了苏醒的房子前,那也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她深吸了一口气,不想再回忆自己的童年了。过不了多久,这房子就要拆迁了,池翠相信这是她最后一次来这里。她小心地走上狭窄的楼梯,敲了敲苏醒的房门,却没想到一把就将房门推开了。
原来,房门根本就没有关,而是虚掩着的。
池翠屏住了呼吸,轻轻地踏进了屋子,阳光从窗户洒进来,灰尘在阳光中舞动着。忽然,她有了种窒息的感觉,一步一顿地向前走去,直到她看见了苏醒。
——他的眼睛。
瞬间,她感到心脏像碎了一样难受。
她看到苏醒仰天躺在地板上,睁大着那双眼睛,眼球几乎迸出了眼眶。
这是一种无比恐惧的表情,他的整张脸都扭曲了,头发一根根竖直了起来,双手的十指像猴爪一样蜷缩在胸前。他的全身看起来似乎经历过剧烈的痉挛。
他死了。
池翠看着他死不瞑目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她抱着自己的肩膀后退了几步,突然跪倒在了地上。胃里仿佛是抽搐了起来,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把一个小时前吃下的早点,全都呕在了地板上。
噩梦还远没有结束……
(5)
这小女孩有着双梦幻般的眼睛,仿佛是两块藏在海底的宝石。杨若子静静地看着紫紫的瞳孔,在小女孩那双清澈的眼球上,依稀映出了她的脸庞。她们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就像是在互相透视彼此的灵魂。忽然,紫紫眨了眨眼皮,然后她低下头移开了目光。
“紫紫,看着我。”
杨若子搂着她的肩膀,大声地说着。但紫紫却露出一股慵懒的神情,她抬起头看了杨若子一眼,接着又把视线放下了。柔和的灯光打在她的头发上,看起来就像一只温顺的绵羊,这是一个美丽而又可怜的孩子,她永远失去了父亲和母亲,她需要别人的爱。
从紫紫被救出来到现在,已过去一个多星期了,但她始终都不说话,许多行为依然十分怪异。看起来,她并没有从夜半笛声的催眠中解脱出来,那地底的魔咒仍然控制她。今天,杨若子又带着紫紫去医院了,整整一天心理医生都在为她进行治疗。医生说紫紫处于一种很深的被催眠状态,甚至已经失去了原来的人格,而被另一个人格所代替了。由于紫紫始终都保持沉默,还弄不清她到底变成了什么人格,说得更简单一些,就是她在精神上变成了另一个人,但这个人又一直都蒙着面纱,谁都看不清她的真面目。
那个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人究竟是谁?
是另一个紫紫吗?杨若子的心里忽然颤抖起来,她不敢再想象下去了,她紧紧地搂着小女孩,她要以自己的爱来解救紫紫的心灵,让她摆脱魔咒。
忽然,门铃响了起来。杨若子打开房门,原来是叶萧。
叶萧走进房间,马上就注意到了紫紫的眼睛,他的脸上立刻掠过一丝不安。他忽然回过头说:“若子,你今天去哪儿了?”
“我带紫紫去看心理医生了。你好像很紧张,出了什么事?”
他停顿了片刻,轻声地说:“苏醒死了。”
“苏醒?”
杨若子立刻愣住了,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摇着头说:“是不是发生什么意外事故了?”
“不。”叶萧把她拉到了房间的角落里,尽量不让紫紫听到他们的话,“今天早上,池翠到他家里,发现了他的尸体。后来经过尸体检验,发现他的死因是胆囊破裂。”
“又是吓破了胆?”她忍不住惊呼了一声,然后嘴里喃喃自语着说,“夜半笛声……还是夜半笛声……”
叶萧不置可否地回答:“我不知道,但也不排除有这个可能。”
“可是,风桥扬夫不是在地下的大爆炸中化为灰烬了吗?”
“对,我们确实在地下军火库的废墟里,找到了他的尸体碎片。”
难道——杨若子紧张地踱起了步,眼前似乎浮现起了苏醒的脸,如果不是苏醒在千钧一发的关头吹起了《紫竹调》,她早就被夜半笛声吓破了胆囊而死在黑暗的地底了。可以说,是苏醒救了她的命,但现在他自己却死于夜半笛声,杨若子感到一阵深深的难过。
她忽然回过头,盯着叶萧的眼睛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许,只有一个人知道。”
“谁?”
“她——”
叶萧把手指向了紫紫。
“别这么指着她,她会害怕的。”杨若子立刻把他的手拉了下来。
紫紫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叶萧,然后缓缓低下了头。杨若子紧紧地搂着紫紫说:“她是无辜的。”
“她当然是无辜的。但是,她一定还知道其他一些事情。”
“可你不能逼她,先要治疗她的心理创伤。”杨若子又安静了下来,忽然,她又想到了什么:“叶萧,你说今天早上是池翠发现了苏醒的尸体?”
“是的,她说苏醒有一些事情要告诉她,可惜已经晚了。”
“也许苏醒有了什么新的发现?”
“我也这么想。不过,今天我在现场与池翠说话的时候,总觉得她有些反常。”
“她一定感到很害怕。”
叶萧摇了摇头:“她不仅仅是害怕。我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她似乎还隐藏了什么事情,我试探性地问了问,但她却说没什么事。”
杨若子刚想要说话,但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下去了。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气氛有些尴尬了。
突然,叶萧说话了:“当见到池翠以后,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
“什么?”
“她有麻烦了,很大的麻烦。也许,用不了多少天……”
叶萧的话忽然停下了,因为在他眼角的余光里,发现紫紫正在冷冷地盯着他。
(6)
又是一个噩梦。
池翠喘着粗气从床上坐了起来,耳边传来了肖泉均匀的呼吸声。她缓缓睁开眼睛,眼前却什么都看不到,这使她下意识地想起了地下管道,自从有了那段地底的经历,她对一切的黑暗都更加恐惧了。
一阵颤抖袭遍了她全身,她悄无声息地下了床,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拉下一片百叶窗的叶子,从一道狭窄的缝隙里,遥望着黑夜的星空。刚才,她梦到了一个白衣服的小女孩——紫紫。在黑暗的地底,小女孩不停地走着,她一直都跟在后面,直到紫紫突然回过头来。
她看见了什么?
池翠摇了摇头,她只记得梦到这里的时候,她就突然醒了过来。自从肖泉突然归来以后,她每夜都会被噩梦所困扰,每一个梦都万分离奇,似乎是某种奇怪的暗示。
就在昨天晚上,她甚至梦到了苏醒,梦中的池翠看到苏醒躺在太平间里,他被人拖出了冷柜,肚子上开着一道拉链般的裂缝——他被法医解剖了,在他那敞开的胸腔和腹腔里,有着一只破裂成两半的胆囊。突然,苏醒却睁开了眼睛,他冷冷地看着池翠,张开嘴向她说话。池翠把耳朵凑到了他的嘴边,却只听到了一片模糊的声音——这是死人的声音。苏醒胸腔和腹腔依然开着,而他的嘴唇却在不停地嚅动着,仿佛是在讲一个恐怖的故事。最后,他的嘴里缓缓地吐出了一句话,这一下池翠终于听清楚了,苏醒只说了三个字:“你惨了。”
就当她要尖叫起来的时候,这可怕的梦就醒了,而苏醒却永远都不可能再苏醒了。据说,他已经被送到了火葬场烧成了灰烬。
苏醒已经死去整整半个月了。池翠很清楚,他曾经喜欢过她,在那个晚上,他们差一点就——但苏醒最终控制住了自己,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走到了床边上。黑暗里她看不清肖泉的脸,但她可以想象。半个多月来,肖泉从没有踏出过房门一步,甚至连阳台上都没有去过,也没有照到过一丝阳光。他整天都躲在卧室里看书,也从来都不提过去发生的事,他既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就像一个游离于时间之外的人。
今天上午,肖泉还做了一件让池翠感到难以理喻的事:他偷偷地烧掉了那本七年前他送给池翠的《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还有那块绣着笛子的丝绸手帕。当池翠发现这一切的时候,书和手帕都早已变成了一堆灰烬,房间里充满了烟灰,烧焦的碎屑到处飞扬,他冷冷地看着池翠,那目光一下子变得那么陌生。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仿佛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击倒了。七年来她就是依靠着这本书,支撑着自己活下去的勇气,如果没有书和手帕,她的精神早就崩溃了。可现在肖泉居然烧掉了它们,她真的生气了,好像肖泉把自己的心给烧碎了,她大声地质问着肖泉:既然现在烧了它们,为什么当初要送给她呢?但肖泉并不回答,他一个字都不说,任由池翠的眼泪在脸上流淌。最后,她无力地倒在了肖泉的怀里,喃喃地说:“还是忘掉过去的好。”
可是,她忘得了吗?池翠开始对未来产生了怀疑,她和肖泉之间究竟该怎么办?用七年的青春换来的,只是一个活着的死人吗?
她悄悄地流了几次眼泪,命运总是在折磨着她,似乎从七岁时的那个夏天开始,厄运就成为她的伙伴了。最近的几个夜晚,池翠一直都睡不着觉,她害怕噩梦又来造访她,她只能在深夜里拼命地上网,把自己弄得精疲力尽后再睡觉。
现在池翠又睡不着了,她悄悄地离开了卧室,来到了儿子的房间里。她没有开灯,不想打扰小弥休息,只是怔怔地看着黑暗中熟睡的儿子。她已经给小弥物色好了医院,并想办法筹措了一笔钱,再过一个星期,小弥就要住进医院,准备做脑神经手术了。
小弥一直都不接受肖泉,执拗地坚持着不肯叫他爸爸。而肖泉也不敢接近小弥,他们根本就不像一对父子,尽管他们的眼睛是如此相似。从小弥那双重瞳里,对肖泉流露出的只有一股深深的敌意。池翠意识到,谁都逃不过小弥的眼睛,包括幽灵。
池翠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个幽灵,不停地在黑暗的房间里游荡着。她来到了客厅里,忽然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声音,心里立刻紧张了起来,她打开了客厅里的小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她的眼睛。
她静下心来侧耳倾听,终于听出了声音的源头,是客厅墙头的一个吊橱。她仰起头看着那扇橱门,橱里面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搬进来以后她还没有打开过。但她确定,那声音就是从橱门里发出来的。池翠犹豫了片刻,但还是决定看一看。吊橱很高,几乎接近天花板了,她只能踩着一把椅子才能摸到。
踩在椅子上的感觉就仿佛悬挂在半空,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吊橱的门。突然,一只黑色的影子从门里冲了出来,又沿着墙壁飞快地爬走了。池翠吓了一大跳,要不是她死死地抓住橱门,早就从椅子上摔下来了。
原来是一只老鼠,一眨眼的工夫,它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她依旧惊魂未定地站在椅子上。她不明白,怎么十七层楼上会有老鼠?池翠忽然想到了地下管道里的水老鼠,心里又是一颤。
一股奇怪的预感从她心底升起,吊橱里仿佛有某种力量在吸引着她。池翠没有从椅子上下来,而是伸直了脖子向吊橱里面看去。天花板上的灯光正好对准了吊橱,照出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杂物。
忽然,池翠看到在吊橱的最里面有着什么东西。她十分吃力地把手伸到了吊橱里面,好不容易才把那东西拿了出来。
一根细长的塑料圆筒。
手里拿着这根圆筒,忽然感到体内生出了一种恶心感。她轻轻地关上橱门,拿着圆筒从椅子上下来了。回到地板上以后,池翠的呼吸又莫名其妙地急促了起来,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打开了圆筒的盖子。
里面是一支笛子。
她的心仿佛一下子就沉到了海底,拿着笛子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有一种冰凉的感觉,透过笛管渗入了她的皮肤。她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仔细地看着这支笛子——这是一支中国竹笛,大约是四十厘米长,表面涂着棕黄色的漆,笛孔之间嵌着紫红色的丝线,笛膜看起来还完好无损。在笛子的最上端,刻着两个行书的汉字——小枝。
“小枝?”
池翠默默地念了出来,这应该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几秒钟以后,她突然反应了过来,风桥扬夫的魔笛也叫“小枝”。
瞬间,她感到自己的心仿佛碎成了两半。
池翠不敢相信,这支叫“小枝”的魔笛,此刻竟在自己的手中。它不是已经毁灭了吗?不,它不可能逃过地下军火库的大爆炸的,更不可能藏在她客厅的吊橱里。
不——她猛地摇了摇头。她大口地喘息着,突然回过头来,但身后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昏暗。
她的双手颤抖着,将这支传说中无比恐怖的笛子,放到了嘴唇边上。
夜半笛声又回来了。
可惜,池翠不会吹笛子,当笛子碰到嘴唇的时候,突然产生了一种触电般的感觉。她立刻把这支笛子又放回到了塑料圆筒里,然后整个人踩到椅子上,把装着笛子的圆筒又放回到了吊橱里。
然后她迅速地下来,关掉了客厅里的灯,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卧室里。
肖泉依然在熟睡之中,她小心翼翼地钻回到了被子里,蜷缩起身体,背对着肖泉。
她又要做噩梦了。
(7)
第二天。
早晨开始下起了小雨,到了黄昏雨越下越大,整个城市都被雨水包裹了起来。昨天晚上的发现,让池翠整整一天上班都没有精神。当她下班以后回到家里时,却发现小弥不见了。而肖泉则静静地在卧室里看书,池翠大声地问他:“小弥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他茫然地看着池翠,眼睛里似乎什么都没有,窗外的雨点打在玻璃上,房间里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声音。
“你难道是个死人吗?”她冲动地说出了这句话,但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
“我本来就是个死人。”
肖泉慢条斯理地回答,然后他继续低下头看着书。
“他是你儿子。”
他重新抬起头来说:“中午我给他做了午饭,我们一起吃完了午饭以后,他就回房间睡觉去了,而我就一直在这里看书。”
“你不知道小弥出去了?”池翠真的着急了,她来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大雨,心里刀割一样难受。
“别担心,我想儿子会回来的。”肖泉走到她身后,在她耳边轻柔地说。
“真的吗?”
“你难道不相信我的预感吗?他不会有事的。”
他的语气是如此坚定,让池翠不得不相信他。她看着肖泉的眼睛,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她只能淡淡地说:“我们先吃晚饭吧。”
心里惦记着儿子,池翠实在是吃不下。肖泉吃完晚饭以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卧室里看书,而是直接上床睡觉了,很快他就进入了梦乡。
池翠在客厅里来回地踱着步,足足一个小时过去了,外面依旧大雨如注。她再也等不下去了,正准备拿起电话报警,忽然门铃响了。
她立刻放下电话,打开了房门,发现小弥就站在门外。
儿子披着一身雨衣,浑身上下湿漉漉的,那双重瞳里闪耀着奇特的目光。池翠一把将儿子拉进了门里,然后手忙脚乱地帮小弥把雨衣脱下来,她蹲下来轻声地说:“你去哪儿了?”
“我们过去的家。”
池翠真的生气了:“你去那儿干嘛?你知道妈妈有多着急吗?”
她的眼前又浮现起了那栋灰色的楼房的样子,而且是雨中的楼房。从这里到那边要一个多小时,真不知道这六岁的男孩是怎样去的,或许是坐公共汽车吧,小弥的身高还不到一米二,他可以免费坐公车。
小弥却向她摊开了手说:“钥匙。”
“什么钥匙?”
“老房子楼下的信箱里,有你的一封信。”男孩的嘴唇缓缓地嚅动着。
“给我的信?”
池翠记得自己搬家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开过信箱,也没注意过是否有自己的信。儿子轻轻地拉着她的衣角说:“妈妈,你不要你的信了吗?”
“你真的看到信箱里有信?”她还有些怀疑,会不会是那种信箱垃圾,无聊的广告?
“不是广告,就是给你的信。”小弥立刻就看出了妈妈的心思。
池翠看着儿子的眼睛,他的眼睛不会说谎,池翠相信他。
她点了点头说:“好了,妈妈相信你。不过,你先得吃好晚饭。”
其实,晚饭早就准备好了,她又重新给儿子热了热,先让小弥吃了起来。在儿子吃饭的时候,池翠打开了她的抽屉,寻找老房子的信箱钥匙。
那个信箱一直都是锁着的,平时她很少开信箱的,费了很长时间,她才找到了这把信箱钥匙,搬家的时候她差点就把它扔掉了。
手里拿着这把小小的信箱钥匙,心里忽然一抖。这时候小弥已经吃好晚饭了,他走到妈妈的身边,轻声地说:“妈妈,我们去开信箱吧?”
“现在?”池翠慌张地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
小弥的重瞳紧盯着她,神秘兮兮地说:“再晚就来不及了。”
“可是——”
池翠的手心里紧紧地攥着信箱钥匙,想了好一会儿,忽然说:“等一等。”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把耳朵伏到了肖泉的脸上,他的鼻息平稳而均匀,甚至还有一些轻微的鼾声,显然他正处于熟睡之中。
池翠又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她拿起一把大伞,压低了声音对小弥说:“妈妈出去一下,你一个人好好睡觉。”
“不,我一个人害怕。”
“还有你爸爸在呢。”
“他不是人。”
小弥冷冷地回答。
她摇了摇头说:“就算他是个鬼魂,也依然是你的爸爸。”
“不,我要和妈妈一起去。”他的重瞳里闪耀着一种特别的东西。
池翠看着儿子的眼睛,犹豫再三之后,终于还是答应他了。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一只手牵着儿子,一只手拿着雨伞,口袋里揣着老房子的信箱钥匙走出了房门。
雨夜茫茫。
(8)
出租车在雨中飞驰着,池翠坐在后排座位上,搂着小弥向车窗外望去,黑色的雨幕覆盖了一切,她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偶尔闪过的几道耀眼的霓虹灯,穿透车窗照亮了她的眼睛。她紧紧地抓着儿子的手,心里却在想自己是不是疯了:只为了一封可能是无聊广告的信,而在一个倾盆大雨之夜,坐着出租车去那栋让她感到恐惧的房子?密集的雨点打在车玻璃上,让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一个小时以后,他们抵达了目的地。池翠拉着儿子走下出租车,一边匆忙地打开了伞,但雨水还是立刻就打湿了她的肩膀。几滴雨点溅到她的脸上,一阵冰凉彻骨的感觉渗透了进来,她茫然地张望着四周,黑色的雨幕几乎遮挡了路灯的光线,视线里一片水淋淋的模糊。她紧紧地拉着儿子的手,往前走了好几步,才依稀看到了那栋楼房的轮廓。雨水似乎要把那栋楼给溶化了,只剩下一个黑色的影子。
池翠走向了楼下的信箱,眼前一片漆黑,她几乎是用手才摸出了自己信箱所在的位置。但她还不太确定,又问了声小弥:“是这儿吗?”
“没错。”儿子大声地说。
她把伞交到了小弥手里,弯着腰掏出那把小钥匙,好不容易才塞进了信箱的锁眼里。信箱很久没有开过了,那把小锁锈迹斑斑,钥匙在锁眼里很吃力地转动了几下,终于打开了。她拉开信箱的小门,把手伸进去摸了摸,里面塞满了各种广告纸,但确实有一封信。她小心地取出了那封信,黑暗中实在看不清楚信封。
就在这时候,小弥突然带着伞冲进了大楼。
池翠吓了一大跳,大声地叫着小弥,但却没有反应。望着这栋黑沉沉的楼房,她的心口仿佛压了一块铅。然而,现在她必须要把儿子找出来。
于是,她硬着头皮跑进了这栋曾让她恐惧的大楼。
池翠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就连额前的头发也柔软地粘在头皮上。楼道里的灯没有亮,眼前依然一片黑暗。
这里是底楼的走廊,池翠立刻就想起了楼梯后面的那扇小门。自从这栋楼底下挖出了那么多尸骸以后,仅有的几户居民都搬走了,这里就成了真正的死亡之楼。其实,警方已经用混凝土把那扇小门给封死了,但依然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腐烂气味,现在又夹杂着潮湿的水汽,让她的呼吸困难了起来。
“小弥!你在哪儿?”
她的声音通过黑暗的楼道传遍了整栋大楼。
突然,楼上传来了小弥的回应:“妈妈,我在这儿。”
池翠再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她迅速地冲上楼梯,一直跑到了曾经住过的三楼。
这时候,她突然发现走廊尽头亮出了一线幽暗的光,里面的房门似乎开着,那是卓紫紫过去的家。池翠知道那家的男女主人都死了,只剩下一个小女孩被杨若子收养着。看着那扇门里闪出的微光,她犹豫着不敢进去。
但几秒钟后,门里面传出了小弥的声音:“妈妈,我在这里。”
虽然池翠对那房间感到恐惧,但为了小弥她已无所畏惧了。于是,她小心翼翼地走进了这扇门,一片柔和的灯光照射在房间里,使她的感觉稍微好了一些。
这是池翠第一次踏进这房间,却有一种早已来过的感觉,客厅里飘荡着一股她所熟悉的气味,只有满地的灰尘,提醒她这里早就人去楼空了。
小弥就站在房间的中央。
池翠气得几乎要打他了,但手刚一举起来,看到儿子那双眼睛,就又软了下来。她摸着儿子的头说:“妈妈对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到处乱跑,你为什么不听呢?”
小弥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却并不回答。
池翠感到有些害怕了,她低下头问儿子:“你怎么了?”
“是谁寄来的信?”
小弥突然伸出手,指了指池翠手中的信。
池翠先是一愣,然后缓缓地把信封放到眼前。她看到信封上只写了四个字“池翠亲启”,没有写地址和邮编,也没有寄件人的落款,更没贴过邮票。显然,这是写信的人自己把信投到信箱里去的。
看着信封上的四个字,心里忽然莫名其妙地一抖。她转过头看了看窗外,黑色的雨夜笼罩了一切,耳边只有天籁的雨声。
“信里写了些什么?”
儿子催促着她。
池翠一时有些犹豫,突然,心里产生了一阵强烈的冲动,想要读这封信的冲动。她终于忍不住了,深呼吸一口气,小心地撕开了信封。
信封里落出了几张信纸。信是用黑色的钢笔写的,字迹稍微有些潦草,她轻轻地读了出来——
池翠:
你好。这是一封来自地狱的信,如果你现在感到害怕了,那就立刻把它给烧掉吧。
还记得我的眼睛吗?
或许,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其实在七年的岁月中,我一直都希望你不再记得我了,希望你彻底地把我给忘记了。但很遗憾,你并没有忘记我,恰恰相反,你还为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想我永远都无法补偿我对你造成的伤害。
池翠,我曾经说过,这是一个错误。当我们第一次在地铁书店里相遇的时候,这错误的种子就已经埋下了,我想逃避这错误,但是,我无路可逃。我承认,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你。我曾一次又一次地警告自己不要走进地铁书店,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腿,我的感情和我的理智在做着激烈的搏斗,最后我失去了理智。
理智一直都在警告着我,我是不能和你在一起的,因?为——?我是一个“瞳人”。
所谓“瞳人”,就是眼蝇蛆细菌的人体试验品。1945年的夏天,日本军方制造了夜半笛声事件,他们用笛声控制了一百多个孩子的精神,然后将眼蝇蛆细菌注入了孩子们的眼睛里。眼蝇蛆很快就侵入了他们的大脑,孩子们的脑细胞被吞噬,迅速地惨死在地下。但是,有一个男孩出现了异常情况,当眼蝇蛆细菌入侵他大脑以后,并没有吞噬脑细胞,而是在大脑半球的顶叶部位停留了下来,并且长期寄生在这个位置。其他所有的孩子都死去了,只有这个男孩奇迹般地幸存了下来,并在眼睛里留下了重瞳的印记,日本人故而将他称之为“瞳人”。不久以后,日本就宣告了投降,这个男孩趁着日本人内部的混乱逃了出来,成为了夜半笛声中的唯一生还者。但当他回到家后才发现,他的父母因为一起轮船沉没事故而遇难了,而他已经没有其他亲戚了。
可怜的男孩成为了流浪儿,他只能回到了地下,生活在一间地底的小屋子里,依靠捡食人们丢弃的食物为生。五十年代所流传的“鬼孩子”故事,其实指的就是这个男孩,因为他总是在黑夜里出没,而且行为诡异,所以被别人误以为“鬼孩子”。当这男孩长到二十岁的时候,终于离开了地底小屋,他隐姓埋名地生活在茫茫人海中,甚至后来还结婚生子。
现在你应该猜出来了,我就是“瞳人”的儿子。当我一出生的时候,我的眼睛里就有了重瞳。小时候当我看着别人的眼睛,就能感觉出他人内心所想的事情,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读心术。我从小就能令人大吃一惊,但我并不感到快乐,因为,我脑子里的东西常常给我带来痛苦。我十二岁那年,父亲脑中的眼蝇蛆开始发作了,他每夜都痛苦万分,没有人能够挽回他的生命。在父亲临死前,他把他少年时代的可怕经历全都告诉了我。父亲死去的第二天,我来到了那片被当地人看作是禁忌的围墙前,我还记得当时有一个小女孩警告过我,但我还是进入了围墙里。当时下起了大雷雨,一个闪电击中了我身边的一棵小树,几乎夺去了我的生命。
长大以后,我考入了医学院,后来又获得了去美国留学的机会。在美国科罗拉多州的一所大学医院里,我接受了脑部CT扫描,确认了眼蝇蛆寄生在我的大脑半球的顶叶中,并且有可能遗传给下一代,其遗传概率是百分之五十。但更可怕的是,这种病无法治愈,再用不了多少年,我的整个大脑就会被眼蝇蛆所吞噬,就像我父亲的死一样。我彻底绝望了,既然如此,不如早点死去少一些痛苦。
(9)
当时,我已经拿到了绿卡,但我还是选择了回国,我回来的目的只有一个,也就是为自己准备后事。回国以后,我终日像一个活死人那样在地铁中游荡着,只为了消磨自己的生命。就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你。
现在你应该明白了,为什么我说这是一个错误。
但是,更加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就当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以后,眼蝇蛆细菌从我的脑子里扩散了开来,侵入了我全身的皮肤,我的脸上逐渐开始腐烂了,就像被浇过了硫酸一样。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我变成了电影《夜半歌声》中的宋丹萍,镜子里的我变得面目全非,就连我自己都不认识了,看上去就像是一具腐烂尸体的脸,我只能戴上了口罩生活。我这个样子还能再见你吗?不,我和你在一起,只会加深你的痛苦,我决定永远地离开你。
为了让你断绝对我的思念,我必须让你以为我早就死了。我甚至为自己买下了一块墓穴,在墓碑上刻着一年以前的日期。我还猜到你一定会来我家找我的,所以我花了一大笔钱,请来了一位专业演员。我让这位演员冒充我的父亲,他在我的家里住了一段时间,终于等到你来了,他编造了一番关于我早已死去的谎言,并指点你去我的坟墓。
就这样我欺骗了你,我希望你就当我只是一个幽灵而已,然后再彻底地忘记我。我知道这样你会很痛苦,也对你很不公平,但我已别无选择。或许,我的前世就是《夜半歌声》里的宋丹萍。不久以后,我又回到了美国,隐居在科罗拉多州的高山上。
在那片荒芜人烟的地方,我与世隔绝地度过了七个年头,唯一接触的就是当地的印第安人。我也努力想要忘记你,但我始终都做不到,许多个夜晚都会梦到你。我感到深深的内疚与痛苦,我欺骗了你,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虽然我离你有万里之遥,但我感到我的心就在你身边,我终于意识到,我只是在逃避而已。七年来,我的身体也每况愈下,脑子里的眼蝇蛆不断地折磨着我,我知道——我快要死了。
在我死以前,唯一的愿望就是想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而且,我也不愿意死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于是我决定回家。在一个星期前,我终于回到了祖国的土地,当通过边检的时候,我揭下口罩把他们吓了一大跳。我又回到了这座城市中,但我已不能生活在人们中间了,我被当作了一个幽灵,一个活着的死人。反正我是快要死的人,我索性潜入了地下,这里的地下管道如同迷宫一般。但我很幸运,意外地发现了几十年前我父亲住过的地下小屋。于是,我就住在了这间屋子里,头顶束着古代男子的长发,穿着白色的长袍,就像古墓里的尸体那样昼伏夜出。
就在昨天晚上,我在地下游荡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小男孩,他有着和我一样的眼睛。我把他从地下又送回到了他家里,却发现他的妈妈就是你——他是我们的儿子。
天哪,我到今天才刚刚知道。那晚的错误,使你为我生了一个儿子。如果在七年前,我知道你有了孩子的话,我是绝对不会离开你的。我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当年我不应该欺骗你,但现在已无法挽回了。七年来,你一定为此而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独自承受了这个痛苦,而我却在科罗拉多的山上虚度光阴。我真恨我自己。那个晚上,我看到你正熟睡在床上,你依然那样美丽,而我却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幽灵,我没有资格再来打扰你的生活,就让我在地下自生自灭吧,也算是命运对我的惩罚。我把儿子悄悄地放在你身边,然后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你。
两个小时前,我在地下遇到了一个人。也许这件事情与你无关,但我还是写在信里吧。那个人是我的孪生兄弟,池翠,真对不起,我到现在才告诉你。我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我跟了父亲,而我的双胞胎哥哥跟了我母亲。我也没有想到,会在地下管道里遇到他,但我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我差点没把他给吓死,我只能把我们兄弟小时候的事情都说出来,他才相信了我。命运是多么不公平,我从父亲那里遗传了眼蝇蛆病,而我的孪生兄弟却非常健康。科罗拉多的医生说过,“瞳人”遗传给下一代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双胞胎中有一个遗传,而另一个不遗传,而我正好是遗传的那一半。反正我要死了,我就把我们之间的事情都大致地告诉了他。请原谅我,我只是想有一个当着别人的面倾诉的机会,说出来以后心里反而能好受些。
现在,我又孑然一身了,让我在地底静静地死去吧。在我死以前,我唯一的愿望是让你知道,你儿子的父亲不是一个幽灵,告诉他一切的真相,并且找一个好医生看看他的脑子,但愿他没有遗传我的病。万一他真的是最后一个“瞳人”的话,你一定要给他做脑神经手术。趁着他现在年纪还小,脑子里的眼蝇蛆还不是很深,或许还有机会救他的命。池翠,我已经无能为力了,但你一定要救他的命。
这封信终于写完了,我很快就会把信投到你楼下的信箱里,但愿你很快就会收到。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千万不要伤心和痛苦。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你终于可以摆脱关于幽灵的阴影了,你可以大声地宣布,你儿子的父亲是个人。你也不要到地下来找我,第一,这地下管道太复杂了,你是找不到我的;第二,恐怕我写完这封信后不久,死神就会来把我带走。我已经察觉到了,我的生命还剩不了几十个小时了。还记得我送给你那本《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还有那块绣着笛子的手帕吗?好好地保留它们,将来留给我们的儿子。最后,祝你幸福。
或许,我永远都不能偿还我对你犯下的罪孽。你就把这封信,当作是我向神的忏悔录吧。
永别了,池翠。
爱你的肖泉
念完最后一个字,池翠的眼泪已经缓缓地滴落到了信纸上,她的手轻轻一抖,信纸飘落到了地上。小弥捡起了信,轻声地问:“妈妈你为什么哭了?”
她怔怔地看着儿子,嘴唇颤抖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因为世界上最爱我的一个人死了。”
“他是谁?”
“你的爸爸。”
池翠伸出手把儿子揽在怀中,她浑身都瘫软了,眼前浮现出了地下军火库里的那一幕。当风桥扬夫按下定时炸弹以后,她喊出了绝望的救命声。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突然出现了一个幽灵一样的人,他的脸上像死人一样腐烂,头顶束着长发,穿着白色长袍。这个地下幽灵砸开了紧锁的铁门,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和风桥扬夫扭打在一起。池翠还记得他刚冲进来时,紧盯着自己的眼睛,当时她只感到一种恐惧,根本就没有察觉出,在他那双眼睛里饱含着一股深深的爱。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原来这个“幽灵”就是肖泉,他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她。在那个黑暗的地底,他为池翠打开了那扇逃生的铁门,又紧紧地和老恶魔风桥扭打在一起,这一切都是为了他所深爱着的女人。
此刻,她已经泣不成声了。她咽着眼泪对儿子说:“小弥,过去我一直对你说——你的爸爸,是一个盖世无双的英雄,他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但小弥你放心,你爸爸一定会回来的。在你和妈妈最危险的时候,他会踩着七彩的云霞,披着满天的星斗,来拯救我们。现在妈妈告诉你,这些话都是真的,你爸爸确实来过,在黑暗的地底,妈妈最危险的时刻,他踩着七彩的云霞,披着满天的星斗,像一个真正的英雄那样,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我们。”
(10)
“他是我的爸爸——那个幽灵?”
池翠捂住嘴巴点了点头。小弥也想起了那间地下小屋,在幽暗烛光的照耀下,那个脸部腐烂了的“幽灵”,用一种特殊的目光看着他,男孩忽然明白了,这种目光叫做父爱。
“我记起来了,那天也是他把我从地下送回到了家里。”小弥的重瞳紧紧地盯着妈妈,“我觉得,他的眼睛和我很像。”
池翠看着儿子的瞳孔,不知道该如何向儿子说清楚这件事。但她明白,这一回肖泉是真正的死了,在地下深处的军火库里,同老恶魔风桥扬夫一起被炸得粉碎。瞬间,她的耳边似乎依然回响着地底的轰鸣,在震耳欲聋的爆炸中,仿佛夹杂着肖泉的声音。他一句话都没有说,或许他根本就不想让池翠认出他来,最终成为埋葬在地下的泥土——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深深的恐惧,她缓缓地转过头看了看窗外,雨点依旧敲打着玻璃,发出奇异的声响,仿佛是某种冥冥的暗示。
既然肖泉已经死在了地下,那么他怎么又回来了?
不——那个人不是肖泉!
她立刻打了一个冷战,仿佛整个人都沉到了水中。大雨使房间里充满了一股潮气,池翠的呼吸不由得急促了起来,她默默地问自己:如果那个人不是肖泉,那他又是谁?
难道他才是幽灵吗?
池翠感到浑身的皮肤都起了鸡皮疙瘩,她抱着自己的肩膀颤抖了起来。她似乎感到那个人的手还在她的身上抚摸着,但现在她只觉得一种肮脏与恶心的感觉。
她想起那天深夜,这个酷似肖泉的男人,像幽灵一样造访了她的家。她立刻就失去了理智,把他当作了归来的肖泉,发疯似的和他度过了一夜。她太想念肖泉了,每个夜晚都梦想重温这一刻,在七年的漫漫岁月中,她就像个寡妇一样默默坚守自己的贞操——可是,那个人竟然不是肖泉!
为了相信他就是归来的肖泉,她甚至还自欺欺人地臆想了一通关于“活死人”的推理。池翠忽然觉得,自己是普天下最愚蠢最幼稚的女人。那个男人来到她身边,已经足足有半个月了,他们每夜都睡在一起,就像是小别后的新婚夫妻。她不敢想象这是真的,只觉得自己原本纯洁的身体,已经被来自地狱的撒旦玷污了,七年的艰难的坚持,最后换来的却是深深的羞耻。
池翠又想起了他的那些反常举动,他烧掉了当年肖泉送给她的书和手帕,它们已经变成了灰烬,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他毁灭了池翠最宝贵的东西,她却饶恕了这罪恶的行径。而真正的肖泉在给她的信里,恰恰希望她能够好好保存书和手帕,池翠痛苦地摇了摇头,她不能饶恕自己。
怪不得小弥用那种敌视的目光看着他,而她居然还强迫小弥要叫那个人“爸爸”。但只有儿子的眼睛不会被欺骗,从一开始小弥就看出来了,那双重瞳可以洞穿一切邪恶。
不仅仅是这些,还有那支藏在吊橱里的笛子。瞬间,池翠的眼前又浮现起了刻在笛管上的“小枝”二字,那两个字里包含着邪恶与死亡——夜半笛声。现在池翠明白了,这支笛子就是他带进来的,他才是真正的地下幽灵。
他究竟是谁?
此刻,池翠真想跳到大雨中,去洗刷被幽灵玷污了的身体。但她知道自己已经洗不干净了,或许只有死亡才能为她解脱。
直到这时候,她才突然发现小弥不见了。几分钟前儿子还在她的怀中,现在却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她感到自己快要崩溃了,却忽然发现里间的灯正亮着,于是她快步地跑了进去。
当池翠在卧室里看到儿子时,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她抓住儿子的肩膀说:“小弥,你不要乱跑。”
小弥却无动于衷,他像一尊雕塑一样呆呆地站着,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墙上。池翠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她顺着儿子的目光向墙上看去——
墙上挂着一张年轻夫妻的合影。女的穿着一身中式的衣服,显得妩媚动人。而男的则戴着一副眼镜,在镜片的背后藏着一双深邃的眼睛。
池翠立刻惊呆了,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双眼睛。
“天哪!”
此刻,她只听到自己上下牙齿间轻轻碰撞的声音,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果然是幽灵?
尽管照片里男人的眼睛隔着一层镜片,但池翠一眼就认了出来——就是他。照片里的这个男人,有着和肖泉完全相同的脸和眼睛,只是他那隐藏在镜片后的目光,少了肖泉的一份忧郁和灵气。
这是他和肖泉在脸上唯一的区别。
“就是这个男人。”小弥终于说话了,男孩冷冷地指着照片,“他不是我爸爸。”
池翠点点头,她紧紧地搂着小弥说:“他的名字叫卓越然。”
忽然,她仿佛又看见了一群蝇蛆,这些可怕的小虫子在一具尸体的脸上爬行着。她想起了那天清晨,她在大楼天台上发现了小弥,同时也发现了一具几乎腐烂了的男尸——一个叫卓越然的男人。
当她发现卓越然尸体的时候,他早已经死了十天左右了。
可是,他怎么又突然出现了?甚至冒充了肖泉,在她的身边生活了足足半个月,并玷污了她纯洁的身体。一想到这里,池翠又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仿佛卓越然尸体上的那些蝇蛆,已悄悄爬到了她的脸上。
窗外,依旧夜雨如注。
在这间死者的卧室里,墙上挂着卓越然和罗兰的照片,照片里他的眼睛正藏在镜片后面,冷冷地看着她。
——这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恐惧。池翠不敢再看墙上卓越然的照片了,她紧紧地抱着小弥,仿佛自己的整个身体,都赤裸裸地呈现在这酷似肖泉的死人面前。
幸好在这个时候,她还没有失去最后的一点理智。她明白,为了儿子她绝不能发疯,她想要把这一切都弄清楚,她开始慢慢地整理脑中的意识。忽然,池翠想起了肖泉写给她的信,在信的最后部分,肖泉写到他在地底下,意外地遇到了他的孪生兄弟。在黑暗的地底喜逢手足,肖泉觉得遇到了一个可以倾诉衷肠的人,于是就将他和池翠之间的事情,全都告诉给了自己的双胞胎哥哥。
池翠明白了,和肖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唯一的可能是他的孪生兄弟——卓越然实际上就是肖泉的双胞胎哥哥。
(11)
他真是地下的幽灵吗?她开始静下心来,把脑子里所有的杂念慢慢地排除,她开始用自己的想像力,来为这所有的一切谜团寻找答案——
或许,她在天台上发现的那具尸体,根本就不是卓越然,而是另一个长得与他相像的男人。因为是在十天前死亡的,又暴露在大楼天台上,脸部早就腐烂得面目全非,人们很难从外表上分辨出来,再加上死者的口袋里有卓越然的身份证和钱包,警方自然就认定死者就是卓越然了。
他当然是故意这么干的,让别人以为他已经死了,这样就不再会怀疑到他了。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池翠忽然想到了藏在吊橱里的魔笛“小枝”,是因为这支笛子?在从地下死里逃生以后,苏醒曾把他与罗兰之间的所有事情,都全部告诉了池翠,甚至包括罗兰日记里的内容——是罗兰从苏醒那里偷走了魔笛“小枝”,然后她又因为吹响了魔笛,而精神错乱被关进了医院。但在罗兰的日记里,并没有交代后来这支笛子的下落。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当长期在外旅行的卓越然回到家里以后,意外地发现了这支妻子留下来的笛子。
是的,魔笛最后落到了卓越然的手中,那应该是在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卓越然本来就是一个专栏作家,据说非常熟悉本地的历史掌故,一定对夜半笛声的故事有所了解,甚至有可能认识伪装的风桥扬夫。罗兰因为笛声而变成了精神病,卓越然因此而得出了魔笛可以对人实施精神控制的结论。卓越然很可能也知道自己的身世:他的孪生兄弟弟肖泉是一个“瞳人”,而他的父亲则是夜半笛声下的幸存者——上帝真不公平,为什么让肖泉遗传了眼蝇蛆,而同为一胎的卓越然却没有。肖泉在信里说他父母很早就离婚了,而哥哥跟了母亲,大概卓越然因此而就改姓了吧。
在某个夜晚,卓越然突然意识到,这支叫“小枝”的笛子可以使他拥有无穷的力量——只要有了魔笛,他就能对任何人进行精神控制,获得属于别人的财富和地位,甚至获得女人。但是,一开始他或许还不太会使用魔笛,万一用错了可能会对自身有危险,罗兰的发疯便是前车之鉴。卓越然等待了大约一年的时间,直到他通过某种秘密的方式,认识了潜伏着的恶魔风桥扬夫。
于是,卓越然和魔鬼做了交易。
他为风桥提供了杀人的工具,而风桥则为他提供了财富。他们各怀鬼胎,互相利用,风桥为了完成他那凶残的实验,用笛声引诱了许多个孩子,而紫紫就是他的诱饵。卓越然为了让别人不怀疑他,而故意制造了自己已经死亡的假相。他很可能早就计算好了日期,当那具可怜的男尸腐烂到十天的时候,卓越然就让紫紫神秘地出现,通过她把小弥引到天台上,从而发现了那具尸体。
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私欲,甚至不惜通过风桥扬夫之手,用笛声杀死了他的妻子罗兰,因为他知道罗兰从来都不爱?他——?甚至连紫紫也不是他的女儿!这是女警察杨若子告诉池翠的,杨若子看过罗兰的日记,知道了罗兰内心所有的秘密:其实紫紫的亲身父亲并不是卓越然,而是另一个早已死去了的男人。当几年前卓越然发现紫紫并非自己的亲身骨肉以后,便开始不断地虐待罗兰母女俩了,这也是造成紫紫心理阴影的根本原因。后来卓越然抛弃了她们,独自到外面去游荡,实际上是和他的情人生活在一起。所以,卓越然也根本就不会管紫紫的死活,这无辜的小女孩,只是他和风桥用来做诱饵的工具。
想到这里,池翠只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凉。她呆呆地看着窗外黑暗的雨幕。刹那间,她又想到了那黑暗的地下世界。
或许,卓越然一直都和风桥扬夫在一起。那天在地下管道里,当风桥的真实面目被叶萧他们识破以后,这老恶魔就决定引爆地下军火库自焚。而卓越然却始终都没有被发现,他趁机带着魔笛“小枝”逃出了地下。在此之前,卓越然很可能已经从风桥那里,学会了用魔笛杀人的方法。当风桥扬夫死后,世界上便只有卓越然一个人能够使用魔笛了——他成了一个更为可怕的魔鬼。
在风桥死去的前一天,卓越然非常意外地在地下管道里,遇到了阔别多年的孪生兄弟肖泉。当然,他一开始没有认出肖泉来,是肖泉说出了许多他们小时候的事情,才使卓越然相信眼前的“幽灵”就是自己的兄弟。但肖泉并不知道,此刻的卓越然早已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肖泉以为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便把他与池翠之间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双胞胎哥哥卓越然。
风桥死了以后,卓越然失去了一个可以隐藏的庇护所。于是在这个时候,他很自然地想到了池翠。他认为自己可以冒充肖泉,再回到池翠的身边。他料定池翠一直都在思念着肖泉,当池翠看到他那张酷似肖泉的脸的时候,便会不顾一切地扑到他的怀中。
卓越然的计划简直天衣无缝,他成功地骗取了池翠的信任,甚至占有了她的身体。而池翠又企图自欺欺人地以“幽灵的妄想”来解释这一切。现在,她只感到无地自容,就连死亡也不能洗清她的身体。
还有苏醒——肯定是卓越然杀死了他。当他听到苏醒给池翠打来的电话以后,便决心要杀人灭口,因为他知道苏醒一定发现了什么秘密。在当天深夜,卓越然趁着池翠正在睡觉,带着魔笛“小枝”,偷偷地离开了家里,来到了苏醒住的老房子。接下来的事谁都能猜得出——他吹响了夜半笛声,苏醒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笛声杀死。然后,卓越然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回来,把笛子藏在客厅的吊橱里,再重新睡到池翠的身边。
她实在难以置信,身边居然有这么一个魔鬼。所有这一切的推理都是真的吗?抑或只是她的幻想?甚至——只是一个雨夜的梦?她无法回答自己。
但肖泉给她的信是真的,魔笛藏在她家的吊橱里也是真的,卓越然与肖泉长得一模一样也是真的,紫紫并非卓越然亲生也是真的。
池翠觉得自己真的要疯了,她紧紧地搂住小弥,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忽然,她想起了警官叶萧,于是她拿出手机,准备要给叶萧打个电话,把这一切都告诉他。
当她刚刚拨通叶萧的电话,还没来得及说话时,小弥忽然拉了拉她的衣角。她抬起眼看了看前方——瞬间,她的双手都颤抖了起来,手机摔到了地上,发出轻脆的声音。
她看见了卓越然。
雨点猛烈地敲打在窗玻璃上,发出重重的声响。但在房间里,却如同坟墓一般沉寂。
卓越然像幽灵一样默默地站在门口,嘴里一句话都不说。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雨衣,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手里拿着一支笛子——“小枝”。
在小弥神秘的重瞳里,隐隐射出了颤栗的目光。池翠紧紧地搂着他,母子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互相感受着彼此的恐惧。
那双酷似肖泉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她。
窗外大雨如注……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