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临近午夜,据说,在这个阳气衰竭、阴气正浓的时候,地狱里所有枉死的亡灵就从燃烧之湖里缓缓的爬出,湖中的毒焰使他们痛苦得扭曲,他们急于的来到人间四处游荡,几乎无处不在,为着自己血腥的复仇而蠢蠢欲动。
天边一轮暗红的圆月透过高大黧黑的梧桐,将斑驳的冷光阴森森的浸在师大的一栋宿舍楼上。师大建在一座远离城郊的山上,校园被高大的树木层层覆盖,从任何一个寝室房间里向外眺望,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一片一片的惨绿。
那月光顺着被青藤爬满的灰白墙壁缓缓的移到二楼一扇破碎的窗棂边时,突然从里面猛的探出一支苍白的手来,穿过残破的窗格子,不断的颤动着,似乎想抓住某样东西,正是这一动作使之痉挛不已,暗紫色的血液汩汩的顺着玻璃淌了出来。乌黑的屋子里居然传出阵阵低缓的吼声,里面有一个不成规则的长长黑影举着一个正方体的东西不断的狠命的往下砸去,一下一下,鲜血四溅,那个黑影也似乎因嗜血而越来越兴奋,仰天狂笑:
“就是那块石碑,就是那块石碑!哈哈哈,哈哈……”里面传出一个嘶哑接近疯狂的女人的狞笑声。
月光顿时变得煞白,分分明明的照亮了里面的一切……
此刻,竹韵正慢慢的独自走在回宿舍的小林荫路上,清幽而闲适。她是师大文学院大三的学生,由于家境不是很好,父亲瘫痪在床,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猝然去世了,就连竹韵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当时她太小,对母亲也没什么印象,多少年过去了,心中只有些悲苦之情,哀叹上天的不公,使母亲早早的离去,弄得自己生计艰难。因此她上了大学之后每个暑假都没有回家,每逢周六夜里就会出去做些家教。挣点钱以补贴假期日用。可是路程实在太远了,所以每次很晚很晚才回到学校。
竹韵异常疲惫的走进宿舍大门,这个宿舍的历史已经很古老了,还是民国初期在一个荒乱坟场上修建的,所以宿舍的建筑样式从外表看起来像个天主教堂。
她悄悄地掏出钥匙,打开了寝室的门,她生怕惊醒了正在熟睡的小青,小青是她在暑期唯一的朋友,由于她的家在离学校很远的一个北方小镇上,交通极为不便利,因此暑假也不回家,就在宿舍学习准备今年下半年的研究生考试。
进了寝室之后,竹韵的眼前忽然感到一阵迷蒙,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一点气力,居然直直的盯着自己的床位,衣服也没脱就躺了下去,竹韵模糊的感到一丝诧异,唉,难怪了,自己身体原本就弱,辛苦了一大晚上,又跑了这么长的路程,可能太累了吧,不过那家教孩子也太不听话了,一个劲的给她唱反调,对了,那孩子倒是长的什么模样来着,怎么记不清了……
第二天清早,外面突然刮起了大风,弄得床头那小小的一扇破窗不停的吱呀作响,竹韵微微眯了一下眼,又是一个好狂乱的梦啊,大滴大滴的黑雨迸射到晶莹的白雪上,记不清有多少次做这样的梦了,她瞅瞅外面,树枝狂舞,枯叶翻飞,天空阴云漠漠的,弄得天地之间一片昏黄,竹韵心头突然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悸乱,讨厌的鬼天气,就不能好点么。
竹韵翻个身,准备继续睡它个回笼觉,可是当她慢慢的移动手臂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指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粘住了,扯都扯不开,心想也许是床单上落了什么脏东西吧,也许是小青在吃饭的时候,饭粒不小心掉她床上了,她苦笑了一下,忍痛抽出双手,掀开被单,仔细朝自己身上看去……
天啊。
是血,手上全是乌黑干涸的血块!
竹韵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啊,不止手上,浑身都是血,地板上,手提包上,蚊帐上,全是狰狞的血痕!
竹韵下意识的开始拼命的撕自己的衣服,正当她紧紧地扯住一方衣角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了一双眼睛。。
那是头顶上铺的小青。她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充满了惊恐。嘴唇哆嗦,似乎在喃喃低语,她把自己深深的缩在了被窝里,整个身子不停的颤抖。
“小青,我,我这是怎么了?你快告诉我,小青,小青,你说话呀!”
竹韵发了疯似的捏住小青的手腕,小青的瞳孔一下子变大了,像是不见底的黑洞,双手在空中乱挠,身体狂乱的扭曲,喉咙里发出一阵阵“格格”的怪响。
“你杀了她,你杀的,荷姿……咕噜,咕噜……”
小青的话被痰堵住了,全身一抽,直挺挺的从床上坠下去,她的双眼仍死死的望着天花板。
我杀的?我,我杀了谁?
可荷姿,荷姿她又怎么了?
竹韵赶紧向二楼跑去,顿时空旷的足音杂乱的在死寂的走廊里响了起来。
荷姿是竹韵的堂妹,但她们两人却走的不近,甚至可以说两人的关系非常的疏远,从小到大就没有什么感情,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竹韵一看见荷姿,潜意识里就有一股想撕裂她的欲望,她对此感到很恐怖,她也无法解释这种冲动,所以就尽量少和荷姿接触,荷姿也似乎对她的这位堂姐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竹韵甚至怀疑她受了某人的唆使,故意不和她说话。因此,两姐妹虽然在同一所大学念书,又住在同一栋宿舍楼里,却形同路人一般。
竹韵走到二楼的楼道口,扬起脸向里面望望,长长的走廊黑幽幽的,只有一盏昏暗的电灯摇摇摆摆,忽明忽灭,其余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一些寝室的房门在无节奏的嘎嘎作响。
这时从黑暗深处无端的卷起了一股冷风,里面夹杂着浓厚的腥味,吹得竹韵长发飞舞起来,头像针刺一般的痛,只见一个黑东西迎着向她飘来,竹韵顺手一接,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条裙子,被血浸透了的几乎快成碎片了的裙子。
那是荷姿的裙子,前几天竹韵还看见她穿着这条裙子抱着一方湖石兴冲冲的走进宿舍,像得了宝贝一样,堂妹特别喜欢古碑文,并常常为之着迷,曾经立志成为一个金石学家。在家的爷爷非常疼爱这个和他长的十分像的小孙女,甚至以知己称道。
爷爷家里收藏了许多古字碑,从先秦到明清,满满一屋子都是,老人家便终日浸淫其间,自得其乐,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听外人传说她爷爷暗藏着一个绝世至宝,就是家里祖传下来的柳公权书写的玄秘塔碑,现在市上所流传的拓本都是从赝品得来,真迹却在乡下爷爷的书房里供着。
竹韵却从来没听爷爷说过,爷爷很不喜欢她,对她总是显出一幅阴骘凝重的面孔,看她的那种眼神能杀死人,竹韵小时候曾经不止一次的看到爷爷拄着拐杖,用手捏着她的胳膊,大骂冤孽。
竹韵一想到这里,不禁心酸,她摇摇头,甩开了那段阴霾的回忆,移步向前,轻轻的推开了荷姿寝室那半掩的房门……
她发现荷姿坐在窗台上正看着她,长长的睡衣轻轻摆动,看不见腿,眼睛大大的睁着,面容诡异且僵硬,嘴角还残留着一丝往日的妩媚,蓬乱的长发垂在额前。
“荷姿,你呆在那里做什么,为什么不开灯?”
竹韵快步走向荷姿,一把抓住她的双肩,荷姿也突然一下抓住了竹韵,长长的指甲嵌进竹韵的肉里,竹韵痛得大叫起来,用力地将荷姿的双手摆开,荷姿的双臂顿时飞了出去,落到了房间的角落,眼里流出殷红的血来,她的双眼仍死死的盯着竹韵。
啊,竹韵猛地抽身往回退,一个趔趄,她摔倒在后面一个硬硬的东西上面。
突然坐着的荷姿似乎失去了平衡,从窗台上倒下来,向地上的竹韵扑过去。
竹韵的呼吸都快窒息了。
可是荷姿的脸离竹韵只有一公分距离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直直的看荷姿。
竹韵浑身发软,胡踢乱蹬的从荷姿身下爬了起来,倚着床柱喘粗气。
抬眼看时,她发现荷姿的颈子是被一根长长的鞋带系着的,另一端牢牢的绑在屋梁上。
洁白的睡衣污秽不堪,满是刺人眼的鲜血。
那僵硬的嘴唇上面还一点一滴的往下渗着乌紫的血滴。
荷姿死了,死状极惨。
天气愈加阴沉了,一切变得荒芜灰暗,丝丝寒入骨髓的冷风吹进宿舍,夹杂着片片早早凋零了的黄叶摇摇摆摆的落在了地板上,在一块满是血痕的灰色小石碑上打旋儿。
竹韵开始不自觉的伸着脑袋痴痴的看着在落在地上的叶子,叶子开始慢慢的变大,变大,而且越来越红,越来越红,眼前成了一片血红的世界。
她在里面突然看到了妈妈,妈妈云鬓高耸,明眸皓齿,荣华若桃李,她穿着一身米白色的旗袍,胸前别着一朵红色的茶花,在一个风雨如晦之夜,拉着自己走进一个古旧的大黑屋子,气质高贵,容貌冰冷艳丽。
“公公,您曾经答应家父,只要我肯入门为媳,您便归还家父玄秘塔碑,可是这两年来,您一推再推,故意拖延,却不知是何缘故,莫非想自食前言?”
这时从一堆古籍中缓缓抬起一个阴森森的头颅, 那是爷爷,他悠闲的点燃水烟壶,喷出一口浓烟,发出桀桀的怪笑。
“归还?你父亲已经快是个进棺材的死人了,他要这宝贝有何用?当年要不是老夫从西北王盛世才那里偷出来,你父亲还能看到它?做梦去吧,哈哈……”
“胡说,您不会不知道,当时家父几乎变卖了所有财产田地,凑了二十万大洋送给了盛世才,希望能够赎回祖传的古碑, 盛世才只不过是个粗人,这件东西对他没有任何用处,自然就应允了,可是正准备第二天物归原主之时,库房却突然失窃,这正是您老梁上君子的手笔吧。要不家父早就负宝而归了。”
爷爷的脸上露出难堪愤怒的神色。
“不错,正是我做的。所谓天下宝,天下人得之,老夫何愧之有?”
妈妈惨然一笑,凄凄的说道: “三爷,你可真是春风得意不知耻呀,两年前,你答应我父亲,只要我嫁给你的那个瘫痪儿子,就归还我家石碑。可你都做了些什么?你仔细看看竹韵,看看这孩子,不就是你对我干的好事吗?你这个无耻登徒子,你还以为你的那个废物儿子能生的出来?”
爷爷的手顿时发起抖来,水烟壶也掉到了地上。
“三爷,所谓人言可畏,你别逼我,只要你肯归还我家石碑,这件丑事我就只当没发生过,咱们好聚好散,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否则的话,把人逼急了,可是什么事都干的出来的……。你看着办吧。”
话说完之后,妈妈领着自己转过身子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刚走两步,小竹韵突然听到噗的一声,一滴热乎乎的湿物滑到了自己鼻梁上,她抬头望去,发现妈妈头上不断地渗出血来,双目充满怨恨的望着自己的血汩汩流到白色的旗袍上,霎时变成了一件血衣,竹韵惊恐的朝身后看去,发现爷爷抱着一块沾满血痕的石碑,狞笑着看着慢慢软下身子的妈妈。
那石碑上端端正正的用体势劲媚,骨力道健的柳体写着:大达法师玄秘塔铭。
小竹韵大叫一声,晕死过去……
“轰隆隆”一道雷电照亮了师大残破的宿舍,久蓄的大雨像缺口了似的哗哗的从天上滚落下来,似有把大地沉没,涤荡一切的万钧之力,风骤然也大了,吹得已死的荷姿长发乱舞,尸体摇摆起来,好像要尽力挣脱束缚一般。
竹韵被这一情景惊醒了,她对刚才潜意识里涌现的东西竟然如此的熟悉感到诧异。仿佛
是刚刚发生的一件事实。
她不知所措的慢慢往后退,这时,后面响起像一阵像哭一样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
一转头,她看见了站在身后的小青。手上拿着把水果刀的小青,刀尖冲着竹韵。
“小青,你都看到了,我妹妹被人杀死了,咱们快……”
“你这个魔鬼,你怎么如此的狠毒,居然处心积虑的杀了自己的堂妹,哈哈,你可别过来啊!”
“小青,她不是我杀的,我也是刚过来,我也不知道我衣服上为什么这么多的血渍。”
“闭嘴,哈哈,我都看到了,就是你,自从荷姿买了一件绣着茶花的米白裙子之后,你这几个半夜就一直从门后窥视她,你不知道吧,其实我天天都偷偷跟着你,哈哈,幸好你昨晚没发现我,否则我也没命了。”
“小青,我昨晚去做家教了。你知道的啊。”
“做家教?昨天可是星期日,你是每逢星期六出去做家教。你别骗我,昨天晚上下大雨的时候,你莫名其妙很早就睡了,我叫你,你还不搭理我,这几个半夜你都跑到你堂妹的寝室外面犹豫徘徊观望,这证明你早就有杀人的意图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你堂妹的关系,她不就是说过你小时候是个喜欢歇斯底里的孽种么,你至于吗?
“星期日,小青,这不可能。我昨天确实出去……。”
“是,你的确出去了,不过是午夜十二点雨停之后!我亲眼看到你杀了人,然后为了制造不在场的证据,拿起包包走出去的。你装的可真是像啊,一幅从从容容的样子!”
星期日?竹韵拿起表仔细一看,手表上果然显示的是:
1986年7月23日。星期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杀了荷姿?
竹韵转眼去看荷姿, 趴在地上的荷姿竟然还看着她,嘴角里依旧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竹韵又看看因兴奋而不停挥刀跃跃欲试的小青,只见她不停的咽着唾沫,双肩夸张的高耸着。
她已经疯了。
竹韵眼前又急剧的朦胧起来,看着荷姿狞笑的脸慢慢的幻化成另一张脸,爷爷的脸。
她突然回忆起了那常常回荡在梦中的熟悉的嘶哑尖利的叫声: “哈哈哈,哈哈,就是那块碑,快用它砸死他,砸死他,快啊!快……”
“你这个魔鬼,你就是用这块湖石将荷姿砸死的!你还想狡辩。”身后的小青又嘶声竭力吼道。
竹韵看到地上的那块石头,上面赫然的刻着:大达法师玄秘六个大字,后面的两字还没有刻完。这是荷姿三天来的杰作,她生前显然就是想临摹柳公权的玄秘塔碑做赏玩的,可惜没弄完,就命毙于此了。
竹韵突然想到了爷爷,想到了妈妈,石碑,又想到了自己午夜的梦游……
看着自己满身的血迹,她的脑袋像被锯子锯开一样的痛起来,天地开始旋转,变成一潭深不可测的血海。妈妈站在里面向她招手:
“做得好,做得好,韵儿,你帮妈妈复仇了,来吧,快点到妈妈这里来……”
她开始乱抓乱挠,耳边是一片大风大雨的混乱。她企图把真实情况告诉小青,可嘴里讲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呃呃的怪叫。
小青扔下刀子,跌跌撞撞的向楼下跑去,边跑边叫:“杀人了!我总算看到杀人了!哈哈哈!”
此时此刻,竹韵脑中只剩下一句话在耳边盘旋:冤孽啊,冤孽啊。
她回过头望着荷姿的眼睛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