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和村里的孩子不一样。
我不能和他们一起爬村头的大树,不能和他们一起玩捉迷藏,不能去外村看戏,甚至那个有很多糖的货郎叔叔一个月来一次的时候我也只能躲得远远的,因为,我没有爸爸妈妈。
在我四岁的时候,有一天爸爸上山砍柴却被同去的人抬了回来。他们跟妈妈说爸爸被毒蛇咬伤了。爸爸进家门的时候,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我轻轻的碰了碰爸爸漆黑的左手,很凉。我问爸爸你冷不冷,爸爸没有回答。奶奶拿了床被子把爸爸从头到脚蒙了起来,我知道奶奶是心疼爸爸,爸爸的手那么凉,他一定很冷,于是我很懂事的把爸爸露在外面的手也放进了被子里,一会儿爸爸暖和了就会跟我说话了。
妈妈和奶奶哭得很大声,我很怕她们吵醒了爸爸。
第三天的早上,奶奶和妈妈把爸爸放进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土坑里,铁锹扬起的土落在了爸爸的嘴里、眼睛里,我不停的叫着爸爸爸爸你起来,土里多脏啊,可爸爸还是一动不动。姨婆说点点乖,姨婆带你去采花。我又踢又踹的挣脱开姨婆跑回来时却发现爸爸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土包,爸爸不见了,我咧开嘴哇得大哭了起来。
晚上下雨了,我抱着断了一只胳膊的洋娃娃睁着眼睛数雨点打在房顶上的声音,门被风吹了一下,爸爸就走了进来。爸爸的眼睛红红的,嘴巴还是张得大大的。爸爸说,点点你要乖,你要听妈妈的话。
我忙不迭的点头。我对爸爸说,是不是我乖我听话你就会回来?爸爸笑了,红色的血就一滴一滴的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天没亮的时候,我就迫不急待的告诉妈妈,爸爸回来过。妈妈没有说话,只是木木的瞪着昏暗的天空,眼睛里闪烁着一明一暗的光线。
妈妈跟奶奶说想进城打工,奶奶二话没说就同意了。我知道进城打工是什么意思,村里二妞、金子她们的妈妈就是进城打工的,每年到过年的时候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总是大包小包的,有漂亮的裙子,崭新的洋娃娃,还有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每年的大年初一,二妞和金子总要穿戴得花枝招展的,大模大样的站在家门口,把糖一粒一粒分给村里眼巴巴的孩子们,骄傲得象公主。
我也想和二妞她们一样,可是这样就会有很长的时间见不到妈妈。我拉着妈妈的衣角说,妈妈你要早点回来,点点想你,奶奶想你,爸爸也想你。妈妈把我一把拉进她怀里,摸着我的头说,点点你是乖孩子,你要听奶奶的话。妈妈的眼泪滴在我的头发里,凉得我直打哆嗦。
妈妈走的那天也在下雨,我和奶奶撑着家里唯一的一把破伞把她送到了村口。妈妈的身影消失在了雨幕里,风吹过,有隐隐的叹息。
妈妈没有再回来。
一个月后村长张二伯带着我和奶奶找到了打电话来村里的警察叔叔,警察叔叔又带着我们找到了躺在医院冰柜里的妈妈。
警察叔叔看了看我说,孩子太小了,还是别看了。可我执拗的又哭又叫,张二伯咬了咬牙说,让她看吧,这妮子命苦,爹刚没了,娘又去了。
妈妈已经不是妈妈了。
妈妈的脸被划得乱七八糟,全身皮肤都是紫黑色的,头皮连着头发被生生的拽了起来,耷拉在一边。妈妈身上的衣服全都没了,除了一个黑黑的从头套到脚的尸袋。我拼命的拉着奶奶走,这个不是妈妈,这个是妖怪。奶奶老泪纵横。
警察叔叔悄悄的说,妈妈在一个饭店当服务员,被丧尽天良的老板先奸后杀,那个老板背景挺厚,抓了就放了。
奶奶说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真没有王法了。
奶奶说点点乖,我们要替妈妈讨公道。
我听不懂奶奶的话,可我还是很认真的点着头,妈妈说过,要听奶奶的话。
奶奶带着我跪过派出所的门,睡过法院的台阶。我们被穿着警服的叔叔吐过口水,被戴着帽徽的阿姨泼过剩茶。奶奶总是念叨要是能遇上一个青天大老爷该多好的时候,我便会抬起头来看天,城市的天空永远都是灰蒙蒙的,没有蓝天,看不见太阳。
我学会了白天跟着奶奶用吸铁吸地上的碎铁残渣,晚上在垃圾桶里刨饮料瓶、包装纸。奶奶总会找一个比较干净的瓶子把那些饮料瓶里残余的一点点饮料小心的收集起来,然后倒进我的嘴里。我抿抿嘴,有时候是甜,有时候是酸,奶奶眯缝着昏花的眼睛冲着我慈祥的笑,奶奶说,点点你是好孩子,长大了一定要做个好人。
睡在天桥下,睁着眼睛的时候可以看见星星,闭上眼睛的时候就可以看见爸爸妈妈。爸爸的怀抱很温暖,胡子很扎脸。妈妈用手轻轻替我梳开结成一团的头发,扎上一个漂亮的红蝴蝶结。爸爸妈妈说,点点你要乖。
我听话的点头,爸爸的眼睛开始流红色,妈妈的心口涌出汩汩的鲜血。
醒来的时候眼泪总是把脸弄得湿湿的,妈妈的案子一拖再拖,拖得天气越来越凉,奶奶的咳嗽越来越厉害。
奶奶说,算了吧,乡下人命贱。
奶奶说,这里没有穷人说话的地方。
我和奶奶带着妈妈回到了村子,妈妈变成了灰,躲在盒子里。
我知道我和村里的孩子不一样。
我不能和他们一起爬村头的大树,不能和他们一起玩捉迷藏,不能去外村看戏,甚至那个有很多糖的货郎叔叔一个月来一次的时候我也只能躲得远远的,因为,我没有爸爸妈妈,我要照顾奶奶。
我和奶奶相依为命,奶奶从回到家的那天起就躺在床上一天比一天瘦。我从村头到村尾,每天换着人家去讨食,村子里的人家心地都好,只要看见我站在门口,不等我开口,就会塞给我吃的。
奶奶咽不下去一点东西,连喝一口水都要咳上好半天,我只有四岁,却知道奶奶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每天晚上,我躺在奶奶身边,听着奶奶拼命压抑着怕吵醒我咳到天亮的声音,只好紧紧抱紧那个断了一只胳膊的布娃娃。
天亮的时候,奶奶不咳了,寂静的一点声响也没有。我坐起身,轻轻摇了摇奶奶,奶奶一动不动。我想奶奶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儿,我不要吵醒她。于是我把怀里的布娃娃更搂紧了些,靠着奶奶慢慢凉下去的身子睡着了。
村里的人没见我去讨食,象是知道了什么似的全都聚到了家里。姨婆抱起我,我看着张二伯用被子把奶奶从头盖到脚的时候,没有哭。奶奶也象爸爸妈妈一样变成了土包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哭。
爸爸妈妈奶奶站在屋子里疼爱的看着我,我知道他们想说什么,我冲着他们点头,我说点点是好孩子,点点会乖,虽然点点很想爸爸妈妈奶奶,眼泪流了下来,落在布娃娃的脸上,我把布娃娃贴近我的脸问布娃娃:眼泪流在脸上,很凉对不对?
姨婆指着穿红色衣服的漂亮姐姐说,点点乖,这个姐姐会好好照顾你的。我茫然的抬起头,姐姐站在阳光里,夕阳映着她的红衣服,象血。
姐姐拉着我的手,声音冷冷的。姐姐说,姨婆夸点点是好孩子,很听话。我点点头。
姨婆帮我整理好了东西。
姐姐却摇摇手说,不用了,什么都不带。姨婆笑得合不拢嘴,我固执抱着断了胳膊的布娃娃不撒手,姐姐皱了皱眉头没有再说什么。
上车之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姨婆,姨婆眉开眼笑的在数着几张粉红色的纸。看我回头,姨婆挥挥手,点点你好命,有城里的姐姐带你去享福,以后可别忘了姨婆。
爸爸妈妈奶奶都站在村口,脸上没有笑容。
我冲着他们招手,嘴里喊着爸爸妈妈奶奶再见。姐姐有些诧异的问我,点点你干什么。
姐姐的家很大很漂亮,有三个房间。一个房间里放满了书,另一个房间里传出优雅的音乐声,还有一个房间只放着一张铺着白布的床。
一个男人满脸不高兴指着我对姐姐说,又脏又瘦的还要那么多钱,还不知道有没有病。姐姐笑道,能找到就不错了,带她去洗洗干净。
男人把我拖进卫生间,按进澡盆里洗了起来,象洗一块破烂的抹布。姐姐拿着一把剪刀走了进来,把我乱七八糟的头发剪了个干干净净,然后拿一块大白毛巾把我裹了起来放在铺着白布的床上。
床很凉,我冷得发抖。
姐姐说,点点乖,躺下。
我听话的躺了下去,那个男人走了进来,手里有东西在闪亮,可是我看不清。
姐姐说,点点乖,闭上眼睛,一会儿就好。
我听话的闭上眼睛。
喉咙被一道冰凉的锋利划开,冷的空气涌入,热的鲜血涌出。
疼。我挣扎了起来,手脚都被按住,越来越多的地方被划开,胸口,腹部,有东西被取出,牵连的地方被扯断.
新鲜。男人的声音。
谁说女孩卖不起价来?整的卖不起来,卖零件啊。姐姐的声音。
远远的看见爸爸妈妈和奶奶,我兴奋的抱着布娃娃跑过去,爸爸说,点点真乖。
我点头,骄傲。
我不是坏小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