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楼下的长椅上乘凉。
暮色中,有个小孩朝我走过来。
是个男孩,大约五岁左右。按理说,这么大的孩子,应该有大人带着他,可是,我四下看看,除了我,附近没什么人。
我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这楼上的孩子我基本都见过,可是,我没见过他。
他的头发有点自来卷,小脸蛋圆鼓鼓的,很可爱的样子。只是,他的衣服有点脏。我想,他妈妈一定是个邋遢人。
他停在了我的面前。“叔叔,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宝宝,什么事?”
他低头想了想,说:“要地震了。”
我吓了一跳:“谁告诉你的?是爸爸妈妈说的吗?”
他摇了摇头,然后,离开我就走了。
我怔怔地望着他的背。
这个小小的孩子一直朝前走,终于消失在小区里的一片桃树后面。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一直在回想这个古怪的小孩。
小时候,在农村,我遇到过地震。
那是深秋,天气突然燥热起来,已经凋谢的桃花重新又开了,鲜艳得不正常。
夜里,狗疯狂地叫,嗓子都叫哑了。还不停地用爪子扒门,看样子极其烦躁、惊恐、不安,好像看见了什么巨大的恶魔。
而自私的老鼠,根本不向谁通报消息,它们拖儿带女倾巢出洞,顺着墙角惶惶逃窜。
还有蚂蚁,成群结队,朝远方搬家……自然灾难来临之前,很多动物都是有感应的。
在这方面,人却一窍不通。我们依靠科学,科学是绕了很多弯的东西。它比不上灵性和直觉。
自从我在城市定居之后,和动物们越来越疏远了。
我住在市中心,8楼。据说,我住的这栋典字楼可以抗8级地震,可那只是理论。鬼知道8级地震来了,它能不能挺住!
……现在,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孩,他告诉我:“要地震了。”
我没有脱衣服。
我翻来覆去不敢睡。
我一直在想,假如这楼房突然摇晃起来,我该跑到哪里。
有人说那时候应该躲进卫生间,因为那里面狭窄,还有很多管道,支撑性好。万一困在砖石里,还可能有渗漏的水。
有人说那时候应该站在阳台上,弄好了就落下个残疾,死不了。
有人说应该用软枕头垫在脑袋上,躲在床下……
无论怎么做,都仅仅是把生的希望由万分之一变成五千分之一而已。
……一抹晨曦悄悄把黑夜演变成了清早。我忽然感到自己很滑稽。
一个成人竟然让一句童言搅和得一夜没睡!
这天黄昏,我又下楼去乘凉了。
我想再见到那个小孩。我在长椅上坐了大约半个小时,那个小孩从那片桃树后面出现了。那是他昨天消失的地方。
他朝我走过来。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我。
终于,他停在了我面前,定定地说:“叔叔,要地震了。”
我摸了摸他的小脸蛋,问:“你是谁家的孩子?”
他没理睬我,而是朝灰暗的天空看了一眼,露出一丝杞人忧天的神情。
我也朝上看了一眼,天像很正常。
“宝宝,你听过《放羊的孩子》吗?不能说谎呵。”
“我没说谎。”他诚恳地说。
“那你怎么知道要地震了?”
这句话好像犯了忌,他的脸色一下就变得难看了,掉头就走。
我望着他的背影,满脸诧异。
他又消失在了那片桃树后面……
这天晚上,虽然我脱了衣服,可还是失眠了。
我在想那个孩子,他为什么要跟我翻脸……
过了半夜,我才睡着。
一夜平安。
这天晚上,我又来到楼下乘凉,等那个小孩。
我等了很久,才看见他从那片桃树后面走出来。
他的脚步有点迟疑。
我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他就慢腾腾地走过来了。
毕竟是小孩,他的心里似乎还有昨夜的芥蒂,看我的眼神有点闪烁。
“要地震了。”他又说。
他的执著把我逗笑了。
“你今年几岁了?”
“四岁。”
他竟然才四岁,比我猜测的还要小。
“你家什么人在地震局工作?爸爸?”
他摇了摇头。
“妈妈?”
他又摇了摇头。
“那是你吗?”
他没有笑。
突然,他好像听到了什么,转身朝那片桃树看了看,然后回过头急匆匆地对我说:“要地震了!”
说完,好像有人在召唤他一样,转身就跑了,跑向了那片桃树。
一阵子风吹过来,送过来浓浓的桃花香气……
这天晚上,我上床就睡了。
不知道几点钟,我突然被一阵“轰隆隆”的声音惊醒!
整个楼房地动山摇。
我的双腿一下就软了。
地震来啦!!!
放羊的孩子第三次说“狼来了”,那狼不就真的来了吗?
我穿着三角裤就冲下楼去。
什么卫生间,阳台,床下面……地震发生了,只有一个本能的反应:往外冲!
在楼梯上,我摔了几个跟头,最终,我还是屁滚尿流地跑了出来。
我站在了楼与楼之间的空地上。
有月光,不是很亮。
我四下看了看,似乎没有人察觉到地震了,所有的窗子都黑糊糊的,除了我,没有一个人跑出来。我心里暗暗庆幸:老婆和孩子多亏回农村探亲了,不然……
我的孩子也是四岁多。想到了孩子,我立即就想到了那个卷发小孩,心中骤然感到一阵阴森!
他怎么知道要地震了?他从哪里来?
楼房似乎又一次摆动起来,这次似乎比刚才更剧烈。
惊惶中,我突然发现楼角有个黑影。我走近几步,定睛细看,竟然是那个卷发小孩,他背朝着我,在那里手舞足蹈,又蹦又跳。
最初的一刹那,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可是,楼上有几个窗子先后亮起来,好像熟睡的楼房惊恐地睁开了一部分眼睛。
接着,楼道里就传来了杂乱的奔跑声:“咚咚咚咚咚!……”就像楼房猛烈的心跳。
我大惊。我不是在做梦!
小孩似乎发现了我的存在,他像触了电一样停止了蹦跳,猛地转过头来。
由于黑,他的脸一团模糊,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的眼睛射出凶狠的光。
楼房里的跑动声又消失了,没有人跑下来。
“你看见什么了?”他问我。
“我……没看见什么呵。”我拙劣地说着谎。
“你肯定看见什么了。”他说着,把身子彻底转向了我。
我弯下腰,探着脑袋,想尽量看清他的脸。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我终于轻轻问了出来。
他不说话了,直直地盯着我。
“你怎么了?”我不自然地笑着问。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冷不丁说:“你想不想去见识一下我家的房子?”
“想。”
我说这句话完全是鬼使神差。
或者,我的潜意识知道,即使我拒绝也拒绝不了。那么,还不如去探一探他的根底,见一见他的父母。
“你家在哪儿住?”
“你跟我走就行了。”说完,他转身就朝那片桃林走去。
我跟在他后面。他一直没有回头看。
走过那片桃树,他继续朝前走,一直把我领出了小区大门。外面的灯光就不那么明亮了。
他像一个正常的孩子那样,在黑糊糊的马路上蹦蹦跳跳地走。我忽然觉得自己太多疑了,也许他就是个淘气的孩子而已,玩得太晚了,不敢回家了……
我住的地方叫爵士小区,算是个高档小区。小区内有漂亮的公园,有各种各样的儿童游乐设施,附近几个小区的居民经常带孩子来玩。
也许,我把这个孩子送回家,他那粗心大意的父母还会不停地道谢……
可是,刚才地震的时候,他为什么在那里莫名其妙地又蹦又跳?
四周越来越暗。
他到底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我决定,不再跟他走了,趁他没有回头,悄悄走开!说来很怪,这个念头刚一产生,他就停下了,慢慢回过头来。这时候,我更看不清他的脸了。
他什么都没有说。
不过,我从他模糊的脸上感到了一种威力,只好继续朝前走……
我跟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孩一直拐了几个十字路口,连路灯都没有了,四周变得一片漆黑。我越来越恐惧了!一个四岁的小孩怎么可能单独跑出这么远?
终于,他一直把我领进了一个很破旧的小区。所有的窗子都黑着,小区里似乎没有一个人。
我根本不知道现在几点钟,应该是半夜吧。
最后,他停在一个黑糊糊的门洞前,回头等我,还是不说一句话。
我跟他一起进去了。
电梯里总算有了灯光,尽管很昏暗。我看清了他的脸,神经一下绷紧了——他的脸竟然在这黑糊糊一路上发生了变化,骤然老了许多,甚至爬上了皱纹!
他只有一米高啊。
“你看什么?”
他的声音也苍老了许多!我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
我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了,却装作没事一样问:“几楼?”
他突然咧嘴一笑,然后电梯就落了下去,根本不像是正常升降,简直是坠落一样的速度!我的五腑六脏都堵在了嗓子眼!
“地下!”他在飞速坠落中冷冰冰地说。
我转头惊恐地看了看那电子指示灯:B5B6B7B8B9……
而他一直看着我笑。
B23B24B25B26B27……
“宝宝”终于说话了。他一字一顿地说:“这里,就是白云小区,2号楼。”
如果说,电梯让我的身体坠入了深渊,他的话就让我的心跌进了地狱……
白云小区正是我的建筑公司承建的啊!
两年前,这个城市遇到过一次地震,5级,白云小区里有一栋楼塌,就是2号楼。
当时,楼里总共有63口人,都成了肉饼。
除了这栋新盖的楼,整个城市只有一些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发生了倒塌。
我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后来,我花了很多钱疏通这件事,由于有地震做掩护,我逃过了一劫……
我钻进了2号楼,早成了废墟的2号楼!
……B98,B99,B100。
电梯停下来,门慢慢地打开。
地下100层有多深?
地下100层是什么地方?
我猛地朝后退了一步——我看到,电梯被一根钢丝吊在半空中,就像钟摆一样,悠悠荡荡,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朝上看,不见亮。
朝下看,没有底。
“这就是我要让你见识的房子,现在,我把这个房子送给你了。”说完,“宝宝”就朝电梯外走去。
“你去哪儿?”我叫起来。
“我要顺着钢丝爬上去,爬100楼,到地面。再爬8层,到你家!”
“这是什么地方啊?”
“这是地狱第十九层。”
此时,房产,金钱,都不重要了,我只想出去!“你带我走!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他冷笑了一下:“我,只要命。” 我老婆叫橙子。
她领着孩子从农村回来了。
车站离我家很近,她没有给我打电话,在车站直接坐出租车回家了。
这时候是黄昏,天阴着,好像要黑了一样。风很大。
她到了楼下,她无意中朝家里的窗子望了一眼,有个和儿子差不多大的小孩,正在黑糊糊的窗子里朝下看,见她抬头,一下就不见了。
橙子诧异了。这是谁家的孩子?
她领着孩子乘电梯上了8楼,揿了揿家里的门铃,门被打开了,我出现在门口。
“回来了?”
“回来了。”
“谁在这房子里?”
“没有人啊。”
“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人。”
橙子一边说一边和儿子进了门。
“刚才我怎么看见一个小孩的脑袋呢?”
“你看的一定是楼上的窗子。楼上的小孩在家,你听。”
橙子一听,果然楼上传来孩子的跑动声:“咚咚咚咚咚!……”
我已经把饭做好了。
橙子和儿子一起洗了手,坐下吃饭。吃着吃着,橙子停止了咀嚼。她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最后停在墙角的钟上。
那是一个高大的老式座钟,很昂贵。
“那个钟怎么走了?”
“我不知道。”
“你没有拿出去修?”
“没有啊。”
“那它怎么可能走呢?”
橙子一边说一边走近那个座钟。
“喀哒,喀哒,喀哒,喀哒……”
她打开座钟,仔细查看。
几个月前,橙子给座钟上劲儿的时候,不小心把它的发条拧断了。现在,它仍然没有发条,可是,它却在不紧不慢地走起来!
橙子迷惑了。
这就好像一个没有心脏的人突然慢腾腾地朝前走了。
她回过头,我正定定地看着她。
而刚才还在饭桌上吃饭的儿子不见了。
“你怎么了?”橙子问我。
“我怎么了?”
“你的眼神怪怪的!”
“有点头疼。”
“那你去躺一会儿吧。”
“噢,我去躺一会儿……”
我站起来,直挺挺地走进了卧室,然后转身把门轻轻关上了。
客厅里只剩下橙子一个人了。
座钟在她身旁走着:“喀哒,喀哒,喀哒,喀哒……”
风越来越大,打在窗子上,“啪啪”地响,楼房似乎都被吹得摇晃起来。
外面刮起龙卷风,十人见了九人惊。刮跑了天上的星,刮平了地上的坑。刮倒了百年的松,刮走了松上的鹰。刮倒了打猎的人,刮掉了手中的弓……
橙子感觉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有些不对头。具体哪里不对头,她也说不清。她慌里慌张地叫了一声:“儿子!”
书房的门慢慢打开了,露出了儿子的脸。
他的脸变得有些阴沉,他看着妈妈,低声说:“你是在叫我吗?”
“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
“你一定在干什么!”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要地震了……”
“胡说!你听谁说的?”
儿子一下来了脾气,吼起来:“要地震了!”
然后,他“啪”地把门关上了。
橙子突然相信了儿子的话。
只有这样,才可以解释无发条的座钟为什么会突然走起来。也许,现在已经有轻微的地震了,只是,人还察觉不到而已。而钟摆是最灵敏的东西,大地有一点摇晃,它就会摆动起来……
可是,是谁告诉儿子要地震了呢?
能不能是有一只老鼠在后面抱着钟摆晃悠呢?
她慢慢走近它……大吃一惊!那黄铜钟摆上,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像,是个人,随着钟摆悠来荡去!
虽然看不清五官,但是她能感觉到,这个人好像在风声中痛苦地望着她。
她记得买这个座钟的时候,钟摆上根本没有什么图案!
她急忙走进卧室,想叫我出来看看,可是,床上空荡荡的,我已经不见了!
她想了半天,都没想出我会去哪里。
她又推开书房的门,儿子正在玩电脑——乡下没电脑,他憋坏了。橙子轻轻坐在儿子身旁,说:“儿子,你刚才说要地震了,是谁告诉你的?”
“王淘伯伯呵。”
橙子猛地打了个冷战。
我拿下白云小区这个大工程,签字的关键一支笔就是王淘,王淘是个官。于是,我给王淘送了白云小区一套房子作为答谢。王淘不是傻瓜,他不可能亲自住在这套贿赂房中,再说,这样的房子,他也瞧不上眼。他拱手把这套房子送给了他的一个情人。地震那天,他正好在情人那儿浪漫。两个人在做爱的时候,被压成了标本……
橙子惊惶地问:“你什么时候见过王淘伯伯?”
儿子说:“刚才他不是一直在我家吗?”
橙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心一下就掉进了深渊!
她考虑了一下,颤颤地问:“你今天有没有见到爸爸?”
“爸爸?没有哇。”
“那你说,刚才我们从车站回到家,家里的那个人是谁?”
“是王淘伯伯啊。”
橙子软软地瘫倒了。
这时,门铃响了。
在狂叫的风声中,橙子隐约听见我在门外说:“开门,是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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