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刹的一夜

  初冬,因为去看她,在一座江南千年古刹住了一夜。

  她年过花甲,是我见过的唯一不说谎话、不说别人坏话的女人。每年,她都会雷打不动地去寺里住上几天,回来后神采飞扬,不知道是什么神秘力量,让她总是那么快乐。

  穿过一条隧道,是一个遗世独立般的洞天。四周山峦的影子簇拥着一个遗世独立般的穹庐,天上一个遗世独立般的月亮,地上一个遗世独立般的我,眼睛见的,耳朵听的,脑子里想的,都变得简单,时间长了,真是可以忘记尘世的。

  庙宇一层一层依山势往高处延伸,最高处,就是简朴的招待所,供善男信女们小住。夜还未深,便已万籁俱寂。那种静沁人灵魂,一夜间记忆一片空白,没有失眠,没有梦。凌晨,耳朵被带着浓厚当地口音的喃喃梵音唤醒。出屋,湿气润面,千年古树滴下一颗露珠,落到我右耳上,惬意瞬间蜂拥而来,我不由自主笑了,朝它,朝四周的树,朝天空,朝地上的草依次点点头,我感应到它们也和我一样,家人般互相打着招呼。

  吃早饭了。才凌晨五点多。

  寺庙的每一餐都比山外的要早,基本上是凌晨五点多,中午十点多,下午四点多。

  和尚们一个食堂,香客们一个食堂。和尚们的菜,是货真价实的素。而香客们的菜,居然是素菜做成的鱿鱼、鸭肉、螺肉,肌肉的纹路惟妙惟肖,口感味道也很像!其实,香客未必受不了短短几日的无肉之苦,可寺庙真是体谅凡人,如此煞费苦心,像一个娘对待自己的孩子,简直是溺爱了。

  吃完饭,她第一个站起来开始收拾碗筷,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我纳闷,悄悄问:“我们食宿费不是都交过了吗?怎么要自己洗碗?”

  她说:“这儿不是赚钱的地方啊,食宿费意思意思的,到了这儿,要跟自己家一样。”

  果然,香客们无论男女,吃完一个便出去一个,秩序井然,每个人桌前干干净净,公用的菜盘子,空了,便有人带出去洗,剩下的,则由最后吃完的那个人洗。没有任何人露出和我一样不解的神色。偶尔有几个人会争执一下,去抢别人手里的碗洗。

  水大概是山上接的溪水,很冰,没有洗洁精,碗也很难洗,有时得用筷子刮。她洗了自己的,又来抢我手里的碗。洗完了,用公用的白毛巾仔细擦干,扣到青石台板上,那儿已经摞了好大一堆碗。

  我有点反胃,说:“这么多人吃,也不消毒,毛巾能擦干净吗?”

  她说:“吃的时候,会用开水烫过。”

  “谁烫呢?”

  “有时是食堂里的师傅,有时我们自己,有时谁早来谁烫。”

  “别人吃的碗也烫?”

  “顺手的事。”

  帮她收拾房间时,看到用过的一管胶水和一支水笔,她说:“别扔掉,也别带走,昨天招待所里的用完了,我走到隧道外好远才买回来的。留在这儿,免得下一拨人用,又要跑出去买。”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不行,放这儿,服务员打扫时会当垃圾扔了,还是拿到总台吧。”说时迟那时快,她已经跑出门去,“不远万里”送到楼下的总台,我听见她不厌其烦地仔细叮嘱了服务员一番。

  怎么一点儿都不嫌麻烦呢?

  扪心自问,觉得自己还是善良的,从无害人之心,也有助人之举。但是,如果这个助人之举太麻烦,我可能只做到第一步,不愿花费精力做第二步,或者,根本想不到第二步第三步。而这一步之差,却有天壤之别。

  的确,谁能做到她那样呢?对家里的任何东西,她要将它们摆得很舒服,像对老人一样。比如一棵滴水观音,新长了很多叶子,挤着墙壁,她看到了,会第一时间冒着闪了腰的危险,使劲将盆子挪开,让叶子舒展。比如,对一双鞋,她绝不允许东一只西一只,或一只扣在另一只上,否则,它们不舒服,她也睡不好。假如谁将一件衣服领子朝下挂着,她会去重新挂过。一家人去吃火锅,家里有人吃虾,她便提醒服务员,不要那种竹签穿的基围虾,她说,杀生是难免的,但要痛快点。

  她从不对孩子唠叨——妈妈把你养这么大,是多么多么辛苦,你以后要报答妈妈。她说,我爱孩子,是我自己的需要,没有什么特别伟大。

  她对朋友好,只是因为他们人好,却从未想过有无用处。给陌生人捐款,她说,这样我心里好受些。人们说,现在的寺庙都商业化啦。她会说,师父们也要生存啊。

  我与她差的那一点点是什么呢?是对他人、对世界温柔至极的、毫不犹豫、毫无保留的爱与慈悲——就像那句话一“践地唯恐地痛。”

  “哪来那么多坏人?我要是怕失去,防人家,别人也防我。可这么多年了,我谁也不防,也不见得就吃亏些。”

  也许,这就是她总是那么快乐的原因吧!

  太阳还很高,寺庙的晚饭时间到了。

  想陪她吃完晚饭再赶回杭州,我们提早去了食堂。未进门,就见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香客,正将食堂所有的几十只空碗、几十双筷子摆放在一张大桌上,用开水慢慢烫着。老婆婆眼神专注,嘴角挂着微笑,全然没有注意到我们进来,苍老的手颤巍巍的,旋着一个个碗,无比的仔细。好像,这本来就是她的职责,好像,这碗不是给陌生人用的,是给自己最亲的人用的。

  她悄悄说:“听说,这个老婆婆本来脾气很不好,到这儿帮忙后,变得好得不得了,饭烧焦了。好的盛给我们大家吃,焦的藏起来自己吃。”

  我脱口而出:“世上本无好人,装的时间久了,也就成了好人。”

  她呵呵笑了,说:“虽是胡说,还真有点道理。殊途同归,有时‘装’的确是一条好路。”

  我又脱口而出:“那您呢?从来不说别人坏话,总是那么快乐,总不是装的吧?”问完,我伸伸舌头傻笑,不好意思看她。

  她丝毫未为我的不敬动色,依然微笑着说:“难道你忘了,你很小的时候,和弟弟偷偷到溪里玩,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可是我因为自己心情不好,打过你们。”

  “有吗?”

  “有!”她说,“我特别后悔,从此天天告诫自己,哪怕自己再不开心,也要装成一个好脾气的母亲。”

  也许,人世间的一切,都是习惯成自然。

  人生本来苦多乐少,假装自己得到很多甜,一定会比不装快乐些。

  品德很坏的人,假装自己是好人,如果能假装一辈子,一定会变成好人。

  人世间有很多小恶,拿它没办法时,假装看不见听不着,心地就会纯净些。

  生活中有很多得与失,假装失去也是得到,就会豁达些。

  心里有很多计较挣扎,假装自己很淡泊,装着装着,就习惯成自然了,一切都会豁然开朗。

  就像,婆婆手里的青花瓷碗,在斜阳下,看久了,宛如一朵朵圣洁的莲花。

  临走,我跟她说:“有空,我还会来寺庙住一两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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