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暑假又到了,女儿佩戴的眼镜又该换镜片了。
五年前,三岁多的女儿还在上幼儿园,有一天她跟我说: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字,白粉笔写的看得清,红粉笔写的她看不清。我心里一咯噔,莫非?
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女儿的双眼都是远视、散光,视力只有0.4。
尽管一切早有预料,尽管医生一再说可以校正好,我的内心还是很沉重。
时光流转,命运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我推回到了往昔的记忆中。
(一)童年一张白卷
那一年我六岁,开始上学读书。生产队里的一间空牛圈棚便是我们的教室,老师是队上的一位大姐姐,我每次都坐第一排,因为再往后坐,我就看不清老师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了。但老师还是喜欢我的,因为我聪明,学习好。
那时候,我们都知道,大队上还有一所好大好大的大学校,我们要在牛圈棚里上完一年级、二年级,只要成绩好,能升上三年级,就能去大学校里读书了。而且大学校里有现成的课桌椅,再不用自己从家里搬小板凳了。
快过年了,一天下午放学的时候,老师告诉我,明天早上我不用来上学,带好铅笔像皮到大学校里去考试,代表我们队上的一年级和别的生产队上的一年级比赛。老师还说:你学习好,老师对你有信心。
我木然地回到家,木然地沉默着,小小的心灵经受着一种不可名状的煎熬——我不敢去大学校考试,我怕我看不见黑板上的考题。
不知道那一夜是怎样度过的,但我清楚地记得,第二天早上,我没有直接去大学校,而是磨磨蹭蹭、一步一挨地向“牛圈棚”走去,半路上,在一个岔路口站住了。从岔路口向上拐,也是一条去大学校的路,我以前和小伙伴们去玩儿过。那里有好大好大的操场,有高高的台阶,台阶上是三扇大木门,刷过漆的,很漂亮,大门里面是好大好大的院子,那是我们童年的向往,是我们做梦都想去的地方。我在这个路口站了很久很久,不敢去大学校,也不敢去“牛圈棚”。寒风冷冷,我的心都快结冰了,只好机械地挪动着麻木的双脚往回转。我记得那天母亲是在家的(不知道她为什么没去上工),我跟她说,老师说今天不上课,可过了一会儿,老师却火急火燎地找来了,我于是被老师送到了大学校。
考试是在校院的墙跟下进行的,有个老师在院墙上的一块黑板上出题,前面摆了几排桌椅。谢天谢地,我的大姐姐老师还记得我的眼睛不好使,把我跟前面的一个同学换了位,然后交待了我几句就匆匆地走了。至死,我都会记得那个出题的老师,以及他写的那些很小很小的粉笔字,任凭我怎样瞪大眼睛都看不清,我只能嘤嘤地哭了。老师问我怎么了,我不回答,只是哭,在我小小的意识里,看不见是一件多么可耻而丢人的事呀。我压抑的哭声顽强地持续着,顽强地啃蚀着那个老师的忍耐性,直到他终于又走过来,俯身对我说:你写个名字,回去吧。我于是一笔一划地在那张空白信纸是写下了我的名字,然后离去……
这是我一生一世都抹不去的记忆。因为这记忆,在后来的岁月里,无论我站在人生的那个角度回望,童年,都是一张灰朴朴的白卷。
(二)少年无奈的选择
其实,我一直是一个很聪明,很乖巧的孩子。小学升初中,考卷是油印的,只要不在黑板上抄题,我是不怕考试的,所以我考上了初中。那时真是要考上才能上呀!
初中前两年,我依旧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学生,团结同学、热爱劳动,成绩稳居中上游。只可惜到了初三,我开始疯狂地迷恋看小说,不是我骄傲自满、缺乏自制,只因为从早到晚没完没了的复习题,全靠我那辛勤的园丁们一笔一划地抄到黑板上,抄满一黑板,再从上往下擦,一黑板又一黑板,天天如是;语文如是、数学如是、英语如是、物理化学皆如是。虽然那时候,经历了近十年的寒窗苦读,近视眼已不是什么新鲜名词了,老师调座位的时候也会问一声:谁的眼睛需要照顾,可事到如今,我就是坐在第一排也看不清黑板上的字了。面对白茫茫一片的黑板,我真地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自己倍受挫折的心,我只能把从别处借来的小说垫在教科书下打发时光,手里却拿只笔装模作样。
因为这,我曾经被老师当堂没收过小说,也曾被斥责为满不在乎,更难忘的是化学老师那痛心的语气:都火烧眉毛的时候了,你竟然还有闲心看这种书!?
是的,是火烧眉毛的时候了,一点都不夸张,要知道,那可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年代呀!说到底,我还是个很有希望有好学生么。
我也曾祈求过父亲为我配副眼镜,父亲一句经典的回话让我彻底死了这条心——你还真想挑大粪戴眼镜呀!
我不怪父亲,那个年代,那种家境,父亲肯无一例外地供我们姐弟五个上学已经很不容易了。穷人家里坎垃粪草一般的囡子,能上几天学、识几个字就不错了,我还能奢望什么?
后来,我甚至开始逃课,为了躲避那一黑板一黑板的复习题,也为了躲避老师那恨铁不成钢的目光。
年少时的命运就此注定,没有人知道我内心那无可比拟的无奈与酸辛。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我却依旧交了白卷。
(三)个性的悲剧
三毛说:与其说是命运的悲剧,不如说是个性的悲剧。
成长中的挫折导致了我性格中拘谨、灰暗的一面,我知道自己的命运必须自己承担,我不敢对外界有太多奢望,我习惯了关着门学爬学走,习惯在暗夜里独自清理伤口;我不甘心平庸地生活,却又缺乏大胆追求的泼辣。我是如此地自卑,我的神经极度敏感,我害怕被人嘲笑,我害怕受到伤害,我宁愿像一只茧一样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孤独寂寞是我青春的唯一伴侣,忧郁是不可避免的并发症,我苦闷,我无可适从,但我却绝对安全。
所以,当打工的浪潮席卷了避远乡村的角角落落,当同龄人都去走南闯北发财致富开拓视野时,我却把自己封闭在一堆破旧的废书里画饼充饥;当年轻人一双双一对对容光焕发地走进婚姻的殿堂时,灰头土脸的我,惭愧得走不出自己蜗居的小屋,面对自己过时末嫁的处境,我悲哀地意识到,在爱情这一篇上,我又交了白卷。
(四)婚姻惨淡经营的港湾
我不怕世俗的眼光,我不在意别人对我无端的猜忌,可是我累了。所有失败的追求,所有凋零的梦想,所有的伤和痛,我无从诉说,也无处诉说,我真得觉得好累好累。所以,28岁的最后几天,我匆匆地把自己嫁给了一个刚刚才认识一个月的男人。我不敢奢望爱情,但我相信有缘千里来相会。毅然决然地告别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家,我的心凉薄而又寡情,亲人的面孔如浮云掠空,我无眷无恋;前程归途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亦无忧无惧,也不派生希望。我把自己的要求降低到最低点,我能吃苦我能受罪,我不挑剔物质也不奢望精神,我只要一个避风避雨的港湾,只要一个能供我依靠的肩膀。尽管我的灵魂依旧空旷,但我的脚步却四平八稳。
我知道我会有一个孩子,我不会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我不会把自己未了的心愿强加于他(她),我只希望他(她)快乐健康,希望他(她)自内而外地充满阳光。
(五)女儿,我生命中的唯一亮点
值得欣慰的是,如今女儿的视力已经达到了1。0。
记得母亲曾经说过,解放后她也上过几天扫盲班,也是看不清黑板上的字。
记得一位同事第一次看到我年过花甲的母亲时,居然说:你妈看上去好高贵,根本不像个农村老太。
记得后来当我终于明白,我不能就此罢休时,我独自去了当时对我来说离家很远的市级医院,但医生告诉我,过了十六岁,就再也没有治疗的可能了,而且这座城市根本就配不到我这种眼镜儿。
所以,当得知女儿的眼睛可能有问题时,我是抱了倾家荡产的念头的,不曾想延续了几代人的悲剧,也就这么大点儿事儿。
如今的女儿聪明活泼、开朗大方,更重要的是,她心怀善良。她的班主任咽喉有点小毛病,女儿在作文里说:希望自己能化作一股甘泉,滋润老师的咽喉。她曾经把自己用的笔送给了班上的一位单亲家庭的同学,她说那个同学不敢问他的妈妈要钱买笔
我心释然——女儿有一颗和我一样敏感的心,但却不是我这种病态的敏感脆弱,而是一种由内向外的,明亮、干净的向善之心。
女儿,谢谢你,成就了我白卷人生中唯一的光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