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左右,在书房内听音乐的儿子,忽然走进来,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恳切地对我说:“很久都没跟你聊天了,我们聊聊吧。”
我看他兴致不错,便取下眼镜,放下手上的书。聊些什么呢?
“什么都行啊!刚刚听了好棒的音乐,感觉神清气爽,不想马上去睡觉。”
儿子问起我和他爸爸的近况,也略略说明了他的工作,并意气风发地再三强调他在职场上所受到的重视,让我恍惚以为养了个商场上的旷世奇才。忽然,他口风一转,很稀罕地以极为感性的语气朝我说:“今天,我若有些许的成绩,都得感谢你们。若不是你们从小时候就努力栽培,我怎能在职场上受到这样的另眼相看。平时我都没说,但是,心里真的好感谢爸爸妈妈。”
我骇笑着,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只频频说着:“我知道,我知道。”
儿子拉了一把小椅子,坐到我的前方,拉起我的手,眼里泛着泪光,坚持说:“我敢保证你是不知道的。妈,我的人生如果像一颗洋葱,从外头一层一层地剥,剥掉的可能先后是娱乐、朋友、工作、女友……剥呀剥地,最重要、最核心留下来的就剩你们了。”
说完,将头埋在我的膝盖上,等抬起头来时,竟然双颊满是泪水。说实话,我真是被大大吓了一跳。儿子一向嬉皮笑脸,跟我没大没小的,眼前的言行举止,实在太反常了。
儿子不理我,兀自接下去说:“射手座的人,不轻易吐露真心话,今天若不是感觉超棒,我也不好意思跟你说这些。妈,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都要记得,我有多么爱你们。”
那夜,磨蹭到3点多钟,经我再三保证了解他的爱后,儿子才依依不舍地放我去睡觉。我心里有些激动,更多的却是不安,“这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中午打开电脑,一封缠绵悱恻的e-mail呈现眼前。“昨晚跟妈妈聊天很开心。以前,有好多次,感谢的话已然挂在嘴边,却又一溜烟地溜了回去;昨晚,25年来没讲的话瞬间争抢着从舌尖弹出。25岁是个尴尬且矛盾的年龄,也正因如此,我正享受这尴尬与矛盾给我的感受。你的怕,我知道。妈妈,别怕,我爱你。Just wanna thank you。你们把我生得太正点了,谢谢!”
到底是为什么呢?夫妻二人日思夜想,不得要领,开始战战兢兢地仔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惟恐出了什么差错。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好像也没什么具体的变化,先前警戒的心情又逐渐松懈了下来。直到一个半月后的晚上,我和外子陡然想起儿子竟外宿多日,未曾回家,两人一琢磨,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为搬出去自立门户铺路,怕我一时之间承受不住,所以,先行给我打预防针来了。
“可是,他未免太抬举自己了。我巴不得他赶紧搬出去呐。”
我一边在背后调侃着儿子,一边不由得想起3年来的种种奋战。自从儿子退伍进入职场,却常在星期六深夜出入台北的夜店起,我便患了严重的焦虑症。每隔一段时间,焦虑积累到无法遏抑的阶段,我就会在夜深的客厅里,对着晚归的儿子咆哮:“你难道就不能可怜可怜我,改变一下生活秩序吗?不然,请你赶紧搬出去住吧。再这样下去,迟早你们要到精神病院去找我。”
那段日子,我的神经紧绷。儿子总劝我去看心理医生,坚持他一个20多岁的男子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我们反复辩证,以各自训练出来的犀利的逻辑,相互抓漏,直到双方都筋疲力尽,萎顿地靠在墙角,一句话都不想再说为止。
就这么反复拉锯了3年,他终于当真将我的要求付诸行动了。
我坐下来,慢慢回想恳谈过后的这一个半月。经过那夜大震荡式的沟通,他仍旧显得小心翼翼,以不着痕迹的方式,逐渐增加不回家住宿的频率,并将衣服化整为零,一件一件运走,然后,就在一不留神间,自立门户已然成为事实。一向大而化之的儿子在这件事上的细心体贴,让我思之不觉眼红心热。看来,我必须体谅儿子已然长大的事实。然而,松开手何其难啊。
“家里有剩菜吗?我可以回家吃晚饭吗?”其后,儿子有时会在下班的途中打电话回来探问。
“当然有啦,赶快回来。”
挂下电话,外子和我不约而同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急慌慌地冲向一点剩菜也无的厨房。退冰的退冰,洗菜的洗菜,锅碗瓢盆一起动员起来。因为放手真的很难,所以,我们希望以热腾腾的饭菜迎接儿子自立门户后的每一次归来,让每隔一阵子的牵手,掌心里都仍保有前一次的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