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香

程妃

梅香是个乡下女孩，今年十四岁，因病住进了县医院，没几天时间，花了好几千块钱。梅香不知道自己是啥病，她问医生，医生说她是重感冒，还有点儿贫血。她不信，感冒咋会用这么多钱呢？又问爸爸，爸爸也这么说。
　 这天，爸爸又回家筹钱去了，姑妈替爸爸来照看小梅香，一起来的还有姑妈的儿子大松。大松和梅香是表姐弟，小伙伴在一起聊得很开心，小梅香故装轻松地说：“大松弟弟，你猜，我得的是啥病？猜对了我给你好吃的。”大松想也没想，随口就说：“猜啥呀，我早就知道，你是晚期白血病……”话一出口，他突然想起妈妈的嘱咐，连忙改口说，“不、不是白血病，是贫、贫血，真的！”
　 小梅香半天没吭声，眼里含着泪，她看了看周围，见病房里没有其他人，反倒安慰大松说：“大松，你别着急，反正也没别人听见，我就装做不知道，姑妈不会责怪你的。”
　 这个晚上，小梅香还是偷偷哭了好几回，泪水把枕头都湿透了，她知道，晚期白血病是一种很难治好的病，就是能治好，也要很多很多的钱，可是，家里只有爸爸一个人种地，哪有那么多钱啊？于是，她一边哭，一边想着心事。
　 第二天早上，爸爸赶回了医院，身上脸上还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梅香挺吃惊，问了好半天，爸爸才吞吞吐吐地告诉她，原来爸爸回去没借着钱，请人帮着杀了家里的耕牛，连夜卖了，顾不了换衣服，揣上卖牛钱，赶来交了医药费。看见爸爸一夜间苍老了许多的面容，又想到那头心爱的老水牛为她而去，梅香不禁鼻子一酸，眼泪又下来了。爸爸替梅香抹去眼角的泪水，挤出笑容说：“我知道你舍不得那头老水牛，其实，它早就不中用了。卖它之前，我给它喂了最好的草料，我对它说，畜生啊，卖了你给梅儿治病，你没意见吧，它挺明白似的点了点头，嘴里还‘哞哞’地叫唤，我们这才下了手……”说着说着，爸爸也满眼是泪。
　 父女俩正在病房唏嘘，进来了几位医护人员，这是医院的惯例，每天这个时候，主治医生和护士都来例行查房。不料，一向听话的小梅香，这回却一反常态，她从病床上爬了起来，既不回答医生的询问，也不接受任何检查，两眼噙满泪水，只顾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旅物品。主治医生不解其故，轻声问道：“小梅香，你是我们的病人，应该和我们配合才对，可不能任性啊！”
　 “谁是你们的病人，我没病！”小梅香反常的言语举动，不仅让医护人员感到惊讶和不解，一时间，就连小梅香的爸爸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见女儿冲撞了医生，脸都急白了，梅香好像没看见似的，自顾自地说：“爸爸，我本来就只有一点点感冒，他们硬说我是重感冒；我鼻子流了几回血，明明是我血液多了，可他们还说我贫血、贫血！整了几千块，还要整，害得咱家把牛都卖了……爸，别听他们的，我真的没病，有病也早就好了，你瞧，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走，咱回家，再这样整下去，咱家的房子也保不住！”梅香边说边将爸爸直往门外拽，一时间，医生护士全傻眼了，虽然小梅香的话有些过火，可大家并不怪她，令大家着急难受的是，面对这样一个纯朴的孩子，却不能对她说出真实病情！
　 当然，更着急的是梅香的爸爸老梅。这个孤儿出身的庄稼汉，由于贫穷，一直没有娶妻成家，所幸，十三年前从牛棚边捡了个弃婴，总算做了一回父亲，眼见聪明伶俐的女儿一天天长大，饱尝艰辛的他才有了一丝精神安慰，没想到，可恶的病魔偏偏向女儿伸出了黑手……当他知道女儿病情的那一刻，急得差点撞破了头。他暗自发誓，宁愿自己去死，也要夺回女儿的生命！
　 可眼下，令他不解的是，时隔一夜，善良乖巧的女儿，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不仅拒绝治疗，还愣说人家医院的坏话。此刻，老实巴焦的他，既怕说出真相伤及女儿，又怕女儿恶言恶语得罪医生，一时急火攻心，手脚无措，只觉得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在场的医生护士，这下更紧张了，一拨人稳住小梅香，另一拨人将梅香爸送急诊室抢救，输液，灌氧，扎银针，忙了好一阵，才慢慢缓过气来。
　 小梅香见爸爸醒过来了，终于松了一口气，随医护人员重返自己的病房。大家正准备借此说服小梅香，要她安心住院治疗，不要伤了爸爸的心。不料，小梅香一到病房，反倒大哭起来，哭得大家不知所措。
　 好一会，她才止住哭声，慢慢走到大家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叔叔阿姨，对不起，我知道你们对我好，你们怕我伤心，才隐瞒我的病情，其实，我已经知道自己得的是啥病。请你们原谅，先前我说的那些气话，只是想哄住我爸，好让他放弃对我的治疗，没想到，我爸会急成那样。现在，趁我爸不在这里，我求求叔叔阿姨，帮忙撒个谎，骗骗我爸，就说，就说你们诊断错了，我不是白血病，而真的是感冒……”
　 大家一听，惊呆了：“啥？孩子，这样做不行啊！为什么要这样呢？”
　 “因为，因为我家太穷了……爸爸独自一人，把我养这么大，已经苦了多少年，如今我得了这个病，再要治下去，爸爸就会倾家荡产，永远过不上好日子了，我没有机会报答他的养育之恩，可我不想再拖累他，求求你们，请叔叔阿姨接受我这个小小的心愿，骗骗我爸，答应我吧，就这一次……”说完，小梅香双腿一屈，“咚”的一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医生护士听着看着，一个个心都碎了，大家围着小梅香，哭成一团…
　 这时，躺在急诊室的梅香爸，神志渐渐恢复，他心里惦记着女儿，起身就想去看看，碰巧，女儿的主治医生正来找他。
　 梅香爸连忙向他打听女儿的情况，主治医生愣了片刻，脸色凝重地告诉他：“实在抱歉，你女儿以前的诊断有误，她患的不是白血病，而是重感冒┅┅”主治医师说完，递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说是卖牛的钱，还有些零碎的，是大伙凑给小梅香买吃的钱！梅香爸听后，直掐自己的大腿，哪里相信这是真的！他撇下主治医生，疯子似的跑到女儿的病房，一连问了好几个熟悉的医生护士，见大家都这么说，他高兴得连连打躬作揖，感恩不尽。知情的医生护士目睹这样的情境，心里别有一番滋味，有的忍不住偷偷的落泪。
　 大家心里清楚，小梅香这一去将成永诀…
　 临别时，大家嘱咐梅香爸，要他给女儿买身好衣服，买点好吃的，千万注意调养。梅香爸没想到如今的医院这么厚道，激动得泪光闪闪，孩子似的笑个不停，唠唠叨叨的，又说了许多感谢的话。然后，牵着女儿的手，乐颠颠地出院了。
　 你别说，梅香爸还真听医生护士的话，走出医院大门，他就要给小梅香买这买那，小梅香一样也不肯接受，她要爸爸把钱省着买耕牛，她说，马上就要春耕了，家里不能没有牛。梅香爸拗不过女儿，只好默默地跟着女儿转悠。
　 路过一家照相馆时，小梅香突然来了兴致，她说：“爸，咱去照张相吧！”梅香爸见女儿高兴，连声答应，好好好。
　 小梅香先和爸爸照了张合影，自己又单独照了一张。等了一会儿，那相片便洗印出来了。父女俩捧着照片看过来看过去，高兴了好一会。
　 梅香说：“爸，这下好了，以后我要是不在你身边，你看看这张相片，就不会惦记女儿了。”
　 爸爸说：“傻丫头，你咋会离开爸呢？你将来就是嫌弃爸，爸也要永远赖在你一起！”
　 梅香靠在爸爸的怀里，眨着眼睛找理由：“比如说，我要是上大学了，或者毕业工作了，还有……将来，女儿出嫁了，那时候，不就离开了爸爸吗？”
　 梅香爸摇了摇头：“不，我不会让我女儿出嫁，到时候呀，我要招个女婿倒插门！”说完，甜蜜蜜地笑得直淌口水。
　 父女俩回家没过几天，小梅香的病情突然恶化了，可她坚持说自己只是感冒，拒绝爸爸送她上医院，直到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梅香爸才猛醒过来：医院骗了他！
　 梅香爸跌跌撞撞闯进医院，呼天抢地，要医院赔他女儿的性命。
　 主治医生拿出一张纸，递给悲痛欲绝的梅香爸，纸上有一枚小手印和几行字迹，还夹着一根红红的燃香，一眼就认出那是女儿留下的：
　 爸爸，我知道自己是晚期白血病，是我自愿放弃治疗的！您别怪女儿，也别怪医院。我听姑妈说，燃香可以求福，我要是不在了，爸爸您就替我点燃这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