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以为我是个捣蛋鬼。
我在家里从未领教过痛恨和羞辱,可是在学校里,却有人给我上了这第一课。当时,我喜欢上一个名叫海伦·塔克的女孩,她肤色白皙,梳着辫子,举止优雅。她总是衣着整洁,在课堂上反应敏捷。现在想来,我那时候上学大概主要是为了看到她。我梳理头发,甚至还为自己弄了一条破旧的小手绢。这条手绢是一位女士用过的,我只是不想让海伦看到我用手揩鼻子。水管又冻了,家里没有水,但我每天晚上都要把袜子和衬衣洗一下。我总是拿着水壶,去本先生的杂货店,把水壶伸进他的冷饮柜,舀一些碎冰块出来。到了晚上,冰块融成水,就可以洗了。那年冬天我常常生病,因为到夜里火就熄了,而衣服还没烘干,第二天早上,不管是干是湿我都得穿上。我就只有那么些衣服。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海伦·塔克,这象征着你所有梦想的一切。我喜欢她,因为她善良、纯洁、讨人喜爱。每当她沿着我家住的那条街道走来,我的兄弟姐妹就会叫喊:“海伦来了。”而我则把网球鞋放在裤子背面擦一擦,并且希望我的头发不会那么蓬乱,我穿的白衬衫对我显得合身些。之后我跑到街上。如果我出于自卑而不敢靠近她,她就会朝我眨眼示意,问我好。那真是一种美妙的感觉。有时我送她回家,把她家走道上的雪铲掉,并极力同她的妈妈和姑姑交好。有些个深夜,我从旅馆干完擦皮鞋的活回来,也会到她家门廊上坐一会儿。她有父亲,而且他有份不错的工作,当裱糊匠。
那天是星期四。我坐在教室后面一个用粉笔在四周画了圈的座位上,那是“笨蛋”的座位,专门给捣蛋鬼坐的。
老师认为我很笨,不会拼写,不会阅读,也不会做算术题,总之就是笨得不可理喻。老师从来不理会你上课走神的原因,不管你是否因为饥饿,因为没有吃早餐。而你时刻在想的是:午餐时间怎么还没到?也许你可以悄悄地走进衣帽间,把别的孩子放在外衣口袋里的中餐偷吃一口,就吃一口番茄酱什么的。只是你不可能真的把番茄酱当饭吃,或是涂到面包上做三明治。但有时我会从放在教室后面的酱坛里舀几勺出来。当你饥饿难耐时,番茄酱的味道不会太坏。
老师觉得我是个捣蛋鬼。她从教室的前面所看到的一切,就是有个黑人男孩坐在他的“笨蛋”专座上动来动去,弄出声响,不时地用手指戳他周围的同学。我想她不会明白,那个不安静的孩子是想让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那天是星期四,也就是黑人救济金发放日的前一天。老师要每一个学生回家问父亲打算为社区基金组织捐多少钱,在下个星期一把钱带来。我决定当场把钱捐出去,好让别人以为我也有父亲。我的口袋里有些钱,是我擦皮鞋和卖报纸赚的。无论海伦替她父亲许诺捐多少钱,我都要超过她的数,而且马上就交,我不想等到下星期一才让人觉得我有父亲。
我颤抖着,怕得要命。老师打开了花名册,开始按字母顺序点名。
“海伦·塔克?”
“我爸爸说捐2美元50美分。”
“很好,海伦。的确太好了。”
我感觉相当愉快,超过这个数并不费事,我的口袋里有3美元,都是10美分和25美分的零票。我把手伸进口袋,攥住这些钱,等着老师点到我的名字。但她点了班上所有其他人的名字之后,把花名册合上了。
我站了起来,并举起手。
“现在又怎么啦?”
“你忘了点我的名字。”
她朝黑板转过身去。“我没时间跟你闹着玩,理查德。”
“我爸爸说他打算……”
“坐下去,理查德。你又在捣乱。”
“我爸爸说他要捐……3美元。”
她转过身来,显得很生气。“我们是在为你和跟你一样的孩子募集这笔款子,理查德·格雷戈里。如果你爸爸能够捐3美元,你家里也不必靠领救济过日子了。”
“我现在就有,就在手头上,是我爸爸给的,让我今天交,我爸爸说……”
“而且,”老师打断了我的话,直直地看着我,鼻翼翕动,双唇紧闭,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们知道,你———没有爸爸。”
海伦·塔克朝我转过身来,眼里噙满了泪水,她在为我感到难过。接着,我就看不清她的脸了,因为我也哭了。
我一直以为老师多多少少是喜欢我的,她总是在星期五放学后让我擦洗黑板,那是一件令我激动的事,让我觉得自己很重要:如果我不擦洗,到了星期一,学校就没法正常上课。
“你要去哪儿,理查德?”老师问。
那天,我就那样走出了校门,并且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怎么回去。我在那儿感到了羞辱。
如今那种羞辱感无处不在。就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曾上过那堂课,都听到过老师所说的一切,都转过身来为我感到悲哀。放学后跑到本先生的杂货店里取他的烂桃子,我感到羞辱;到西蒙斯太太家里讨一勺糖,我感到羞辱;出门迎接送救济物品的卡车,我感到羞辱。我痛恨那辆卡车,因为它装满了给“你和跟你一样的孩子”的食品。它开过来的时候,我就跑到房子里避而不见。我开始悄悄地走小巷、穿胡同,老远地绕着回家,以免碰见那些常去本先生杂货店的人。是的,那一天全世界的人都听到了老师所说的话:
我们都知道你没有爸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