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弄、香阁掩
等待,她又在等待了。这么多年来她守着这阴冷的古墓,从一个妙龄少女等到了如今的芳华将逝,心渐渐在等待中麻木、冷却,然而等待还在继续。她等的是一个叫柳折眉的男人,虽然这个男人还有其他许多荣耀的称号,诸如大侠柳折眉、天下第一高手柳折眉、古墓掌门柳折眉……然而在她心中,自始至终等的只是一个男人——那个她愿倾尽所有生死相随的男人,她的夫呵……只是这个男人恰好有个天下闻名的名字而已。
终于,墓口的石门缓缓升起,一袭白衣翩然而至,映衬着刺眼的阳光,远远地,给人一种不真切的感觉。叹了口气,她低喃:“你回来了。”是陈述,不是询问,如同多年来的每次对话一样,她的低喃只是一种确认,代表着这一轮的等待即将结束。
“是的,我回来了。”他颔首。
“哦……”声音空空荡荡的,四散在空气里,产生一种窒息的感觉。
半晌,她转身,率先打破这沉寂。“我去命人给你打水洗尘。”
“非嫣”,他伸手试图挽住她,却被她轻巧闪过。伸出的手停顿在半空中,渐握成拳直至僵硬。终于,千言万语化作一声低低的叹息,“你还待我如何?”
她身形一颤,喃喃吟出一句话,声音几不可闻,他却听的分明: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寒意,直逼脚底。
闺房,镜台。她在梳妆,纤纤十指顺着柔长青丝有意无意的梳着,别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微一敛眉,她抬眼注视镜中女子,低沉的笑声缓缓自樱唇溢出。非嫣,非嫣……娘亲当年果真没有起错名字。无色无相,不柔不媚,与那些名花倾国相比,她不过一介平凡女子耳。 >
放下黄杨梳,无视首饰盒中的满目玲琅,她习惯性地拾起一支黄金凤头钗挽了个简单的发式。这黄金凤头钗是当年他为她亲手挽上的,多年来他送她的珍奇衣饰不知凡几她的头上却始终只挽着这支金钗。
忆起当年,她不由心头一沉。当年……当年他也叫柳折眉,却不是大侠柳折眉,更不是天下第一高手柳折眉。只是一介平凡男子柳折眉,有着一个同是平凡身的未婚妻战非嫣。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居;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
……
……
青梅竹马的感情,他待她如兄、如父,却又不仅止于此,他是她唯一的至亲、知己、更是她未来的夫。春乍起,他带她至百花谷赏那满圆春色;立夏至,他携她畅游西域把酒言欢;秋风里,他引她共赴峨眉金顶赏那日出奇观;冬雪飘,他拥她于雪山深处玩雪打猎。她嗜书如命,他便不辞辛劳多番造访南帝隐所为她求来满室书画;她体弱畏寒,他不顾性命死闯剑冢洞窟为她打得成车狐皮制成狐袍暖身,一时神仙眷侣,羡煞多少江湖豪杰。
那时他们虽然贫寒,却尤胜世间大半富人;那时他虽然武功平平,却安然置身于江湖之外,远离名利是非之中。那时他有一颗温暖的心,每每笑来,眼如新月,温柔似水。常教她不自觉地瞧地痴了,忘了今昔是何年。
转变,源于她的受袭。那晚,满月如弓,万物俱寂。他们正自林间漫步而归,忽地自斜里冲出一群抢匪挥刀便砍,为的只是她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狐袍。那晚,他与她虽近在咫尺,却无力护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血红长刃砍在她柔软的身躯上,扎进他心里。早知他的深情会害她至此,他宁愿亲手毁了它!紧拥着她咳血不止的娇躯,他恨极长笑,那笑容首次失了温度,眸光如刀。那晚,他泣血而誓:他要这天再挡不住他复仇的火焰,他要这地再阻不了他护她的心,要这世人再伤不了她分毫,要天下霸权尽归他手。惟有霸权在握,才能真正保有他心爱的女子平安。
那晚的转变造就了今日的柳折眉。没有人知道这份荣耀的背后隐藏了多少他的血和汗。一路行来,唯她长伴他左右,这点点滴滴她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然而她无法也无力阻止他的脚步,他所做的一切皆是因着一颗爱她的心。她待如何?她又能何?……所以,她只能等待,在等待中用心体会他的付出,感受他的深情;也在等待中日益寂寞,逐渐老去……
二弄、月西沉
她又在吟诗了,这些年来她的寂寞他不是不知,只是心系着霸权的他无暇顾及她的心情。他甚至努力抑制自己的关怀,怕的是短暂的温情过后她得到的会是更多的寂寞。而今中原五城即将兼并,到那时他霸业已成,她要多少的时间和感情他都会给她。可是这莫名的心悸又是为何?是的,他怕,怕在那一天来临之前她的忍耐已过了极限,怕到头来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反而让他失去她。她不知道当她用淡然的语气迎接他的归来,当她毫无眷恋的看着那些他为她而赢得的种种荣耀时,他眼底的失落有多深,那浓浓的苦涩几乎淹没了他。多少个夜晚他抚剑自问,当年的选择是否错了?答案:无解。然而逝者已矣,前尘过往既已无法回头,他能做的只是照着既定的道路一直走下去。他没的选择,她亦然。是对是错,就留给苍天去决定吧!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不能羞。纵被无情弃,一生休。”
远远的女声自她房中传来,低低柔柔,煞是好听。他不由微微一笑,忆起了当年。当年……当年她便是以一曲满庭芳吸引了他的注意,在众多同门中独得他的疼宠。那时她才多大呢?尚不足七岁吧,瘦瘦小小的,却已满腹经纶,辩才无碍了。自小她便不爱练功,总向往着闲云野鹤的生活。然而他们这些江湖中人一朝入了江湖,那刀口舔血的日子又岂是能轻易摆脱的了的?罢了,她既爱清闲他便代她挑起担子,杀戮的罪孽就由他一并承担吧。至少保有她的纯真,至少他们中还有她的手是干净的。
那年百花谷内她背着他偷偷向莲花池许的愿他不是不知道,那许愿的纸船教他给拾了起来,至今还藏在他的暗阁中。纸上只有四个字:天下太平。她的愿望便是他的心愿,她要天下太平他便给她一个没有纷争的太平盛世。非嫣,非嫣……他心爱的女子呵,他用尽生命去守护的小女子呵,霸权只是实现目标的手段,他的心一如当初,始终只有一个她呵……她可能谅解?她可会体会他的苦衷?
月西沉,人无眠。
三弄、烟云散
花烛,喜堂。寒暄的木屋内除了身着大红吉服的新娘和被邀来观礼的两位客人外再无其他——包括本应是主人之一的新郎。
寒气随着夜色的深入益加浓厚,人影,依旧不动如山。几近破晓之时,蓝衫男子终于忍竣不住:“小妹,死心吧。他既已有心负你,怕是不会来了。这约定,不守也罢!”
新娘恍若未闻,昏黄的烛光映照在她孤高的脸上益发显得清冷。纤细的身骨、凉唇、凤眼、柳眉,自然而然产生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蓝衫男子叹了口气,仍不肯放弃劝说:“我知这话你听不进,咱们虽自小一块长大,我疼你尤胜亲妹,然而你心中始终未曾把我们真正当作亲人。你天性淡然,红尘俗事皆不入你眼,这世间唯一能长驻你心的怕是只有他了吧。今日若非需人见证,我们这两位兄长怕是连你的大婚也不得知晓。然而既以你的兄长自居了一辈子,又怎忍见你这般痴心任人欺了而不加以劝阻?醒醒吧~~~”
眼波流转间,她欲语未语。一袭狐袍暮地盖住她单薄的身子,她回首,望向那始终不发一语的冷峻身影,眸里闪过一丝感激。他的意思他们都懂:她要等,他便陪她一直等下去。蓝衫男子缓缓扫了两人一眼,终于不再言语。
破晓时分,木门被一阵轻柔的掌风劈开。她抬眼,凝视屋外的男子,衣襟翩然,白衣胜雪。缓缓,缓缓,她移开目光,笑声肆无忌惮得自朱唇溢出。那笑,远远传遍了整座山峦,震落一池清莲。
白衣男子长身而立,双眸紧锁眼前女子,任那强劲的真气冲击四肢八脉而不自知。半晌,笑声渐渐止住,她气虚地靠在神案旁,合上眼睑,不再瞧他,“你走吧。”
他胸中痛楚已极,却无力为自己辩驳,只是站在雪中,任那皑皑白雪掩没了鼻眼。暮地,雪地之中闪过一抹蓝影,一掌袭向他胸前。鲜血,瞬间染红了屋前的白雪。这一掌已伤及心脉,他无意疗伤,任那鲜血泊泊地流出,这一掌是他应得的。
蓝衫男子不敢置信的瞪着自己的双掌,他居然得手了。心知是那男人有心不加抵挡,然心中之怒怎也压不下。他厉声质问:“当年你是如何在咱们面前指天立誓的,咱们才容你带走了她。今日你竟这般负她?”
他定定地注视着眼前护妹心切的男子,心中有愧却始终不悔,过往种种一一掠过眼前。沉吟一声,他坦然开口:“当日我曾言道:我柳折眉此生定不负非嫣深情。他日我霸权在握,定当在天下英雄面前迎娶非嫣。我要天下皆知我柳折眉有妻名曰‘战非嫣’,我要她一生笑颜常开不败。”
“你可曾做到……”
“够了,三哥!这是我与他的恩怨,原与战家无关。”
战天蓝诧异得看着么妹,她长成至尽从未唤过他一声三哥,今日破格开口便是有心求他。但却是为眼前男子,他不值得呵,不值!然终究是为她最后一句话的无情所伤,她依然不视自己为战家人。他怒极长啸,“好极好极,是我战三多管闲事!今日之后,你二人之事再与我无关!”言闭长身而去。这一走,便是允诺了再不为难于他。
“你伤了他,”暗哑的男声出自始终旁观的青衣男子。
“大哥!”她睁眼,强忍的伤痛在至亲面前一览无余。战青张开双臂默然将她揽入怀中。
“日后无论你身在何方,只要累了乏了,战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她哽咽,知他护她的心尤在天蓝之上。当年若非大哥,她仍是京城郊外的小小孤女,是大哥领她回家,给她冠上了自身的姓氏;是大哥散尽千金,将她先天不足的身骨调理得一如常人;亦是大哥给了她人世间的第一份亲情。这种种恩情她怕是穷尽一生也还不了了吧,她又怎忍再见大哥为她伤神。抬起头,用力扯出一抹笑颜,她轻允,“大哥放心,战家的人决不轻生!”
心中一紧,凌厉的目光直扫那个俨然已是天下至尊的男人,“当年的承诺非是向着非嫣一人所作,而是向着整个战家的。这笔债,战家定当讨回!”忧心地再看了眼怀中的么妹,他低叹:“大哥走了,你多保重!”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归,人空瘦。泪痕红缢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辅一睁眼,他便听到她在吟诗。那日战青走后,他因伤重陷入昏迷。生死之际,是她救了他,她终是对他有情。
苦涩一笑,他低唤屋外女子,“非嫣……我非是有心负你……你可能体谅我的苦衷?”门外无语,他黯然的眸子闪过一丝期盼。
“……你心中不舍于我,然你更不舍霸权和荣耀。非嫣……早已不是你心中最重之物。既已如此,强求何用?”那日,他一身白衣而来她便明了霸权与她之间他终是选了前者。古墓中人若要成亲须心爱之甘愿为其而死一次。他非是怕死,只是古墓武功怪异,但凡修习上乘武功者需终生守身如玉。他怕的是难在武功上有所突破,怕这无敌天下的神功终有被人超越的一天,怕……霸权不保。他早已非昔日那个灵鹫山上为她折花吹箫的痴心男子,他的心已非她的了。两心知,两心知……呵呵……当日她随他叛离灵鹫来到这暗无天日的古墓,日日修习那泯灭情爱的情心寡欲术,求的,竟是今日的分离。这几年他们相聚的日子屈指可数,然而他口称忙碌无法陪伴她的日子里却在外头哄着别的女子,大方地恣意挥霍他的温柔,只为了他的霸业。凡此种种,教她情何以堪?扫了眼身上饰物,巽风甲、贪狼镯、破军披风……物虽无价,又岂能拴住她绝望的心?这情,不要也罢!抽出护身软剑,寒硭一闪,满头青丝已齐肩而断。
他闻得剑鸣飞身赶至已是不及。木门外,梅树下,一地青丝落,断发如断情……
四目相顾,一片凄然。长久以来他为霸权倾尽所有,妄想借由外在的种种荣宠锁住他心上的烟,困住那飘渺的云。而今霸业已成,他却断了追逐烟云的羽翼。他终是失了她呵……长久以来她弃家叛师,断绝过往种种,任自由的心围困于斗室之中,只为这一生一次的情。而今她的等待终于结束,却是以这种方式挣脱牢笼。心,早已麻木地不知疼痛为何物,只觉眼前一切可笑至极……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甜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梅花三弄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