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史诗是人类文明较早期的产物。进入20世纪以来,经民族学、人类学、民间文学各路专家的反复爬梳,我国大地上各民族的英雄史诗纷纷进入了学者视线,他们搜集整理出版并做了研究。而贵州麻山地区地处边远、交通闭塞,苗族在丧葬活动中唱诵的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从来没有唱出过贫瘠的麻山,更没有进入文化人的视野;它是2009年紫云自治县在非物质文化遗产普查中的一个重要发现。
苗族通史、迁徙史中关于苗族是如何从长江中下游、黄河下游迁徙到贵州,又如何征战定居开发的,描述极为简略。英雄史诗《亚鲁王》填补了两千多年前这段苗族口述历史的空白。
在贵阳、安顺等说西部方言的苗族支系中,都有关于蚩尤的后代“杨鲁”、“牙鲁”的传说。“亚鲁王”与之是同一个人,“亚”、“杨”“牙”都不是姓氏而是祖先的意思。而这次在紫云发现的《亚鲁王》英雄史诗有2.6万行,是极为完整的传唱。《亚鲁王》描述苗族部落在两千多年前的先秦时期,曾经生活在东方。在部族战争中,亚鲁王带领苗人进行了悲壮惨烈的征战,失败后又艰难迁徙到贵州高原。史诗对亚鲁王之前的十七代王,每一代都作了简略的、约300行描述,史诗着力描述的是两次大的战役。
亚鲁王是这支苗族的第十八代王,是一个具有神性的苗人首领。他从小以商人身份被派到其他部落去接受一个苗王所应当具备的各种技艺、文化,逐渐成长为一个精通巫术及其所蕴含的天文地理、冶炼等知识的奇人。在生活上,他享有普通苗人不可能享有的王族待遇,他有七个妻子和几十个儿子。而其中的十四个儿子都继承了他的骁勇并与他一样毕生征战。这种描述,是历史上没有文字的苗人对自己历史最忠实的记录。史诗涉及到400余个古苗语地名,20余个古战场。这是最珍贵的、活在苗人心中的历史。它保留了大量在如今苗语中已经消失的古词古语。
像亚鲁王这样具有王族血统、气质与能耐的英雄,在与部族、异族的血战中,以超人的勇敢和智慧,创造了许多神话般的胜利,但亚鲁王也没能摆脱他的先辈“开创——战争——失败——迁徙”的悲壮命运。他们初到贵州时,曾经聚居在自然条件相对较好的贵阳、安顺等地,但战败后只有率领属下迁往贵州麻山的石山区,这是一个漫长而艰苦卓绝的过程。
对于《亚鲁王》的唱诵是极其庄重的。唱诵之前,死者家族、一个村落、甚至一个地域内的歌师都会前来举行仪式。歌师要着传统的长衫,头戴饰有红色“狮子毛”的“冬帽”。一位歌师的唱诵,就是在接受众歌师检审;唱诵内容如有重大失误,此歌师的资格会当场被取消。这种神圣严格的唱诵古规,使得《亚鲁王》的传承历经数代而主干完整;同时也让《亚鲁王》的传承大受限制。《亚鲁王》的唱诵,过去能持续几天几夜;但随着现代丧葬仪式的简化,如今大多只唱一夜了。
在唱诵《亚鲁王》的葬礼上,有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砍马”习俗,现已不多见。砍马师在进行古雅庄重的仪式后,要将“战马”作为牺牲,一刀一刀地砍死。祖灵的铜鼓,一直轰鸣着悲怆的鼓音,直到马体被砍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轰然倒地。神圣的铜鼓音伴随“战马”升天,鼓心的太阳纹被击得铮亮。据说,砍马是让后辈铭记亚鲁王当年一次次的战役都历经死亡的考验,就像这匹英雄而苦难的战马一样。那一残酷血腥的场面,足以让人刻骨铭心。
《亚鲁王》是一部语言古朴典雅的散文体的英雄史诗。在葬礼的传唱中,内容不断丰富,结构不断变化。当年的英雄不是一个道德的概念,更多的是指能够带领部族艰难求生、建功立业的人。英雄史诗对亚鲁王的描述既有英雄过人的勇猛、智谋,也有他的不当、失误,人物形象生动诡异。史诗有浩大的战争场面,具有巫幻魔力的想象,众多的人物,上天入地无拘无束。这部宏大的英雄史诗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其文学价值值得深入研究。
民间故事、歌谣、史诗等的构成是多元的,每一个传播者都有可能将自己的意识融入自己所传播的作品之中,这是感性多于理性的;因而,对作品的“连贯性”、“完整性”不能苛求。相反,特别完整、工整的作品极有可能是经过了文人的加工。这种加工,常常是把不同支系的内容杂糅在一起,忽略了家族、支系、地域的差异,“做”成了一个“文人化”的作品,这在20世纪我们所做的民间文学搜集整理工作中屡见不鲜。
在21世纪的今天,我们对亚鲁王的各家族、村寨、地域的各种传唱进行实录时,必须遵照民间文学的规律进行。每次搜集的内容会有矛盾,但它们都是一个人物的不同传说,体现了英雄在后人眼里的不同侧面。对亚鲁王真实的记录,就不能把他加工成为理想化的“平面人物”。苗人英雄史诗中的复杂的审美观、价值观,尤其值得今人重视和思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