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汤吧!少爷!”
一只纤瘦的手轻轻地将砂锅一倾,热腾腾的汤汁缓缓流入白地青花的景德镇瓷碗中。一股浓郁的香气立刻溢了出来,弥漫了整个房间,在清冷的夜里让人倍觉温暖。一双强劲有力的手忽地握住了那只纤瘦的手:
“宁儿,不是告诉过你没人的时候别叫我少爷吗?”
“是,少……,不,仲良,你快喝汤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这才对嘛!”
吴仲良一边惬意地啜饮着汤,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桌边立着的温宁。温宁今年十八岁了,是吴府的丫环,十六岁那年因家贫被卖入吴府。因为烧得一手好菜,尤其是煲得一手好汤,所以被特别指定料理吴家少爷的伙食。吴府在长沙城里是有名的大户,吴仲良又是吴府的独子,因此倍受呵护,可以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与吴家攀亲的人不胜枚举,可吴家始终按兵不动,立意要为吴仲良相一门最好的亲。然而,从见到温宁的第一眼起,吴仲良便如失了魂一般。这也难怪,温宁虽非出身大户人家,却有着小户人家姑娘身上难得一见的恬静雅致的气质,最绝的是,她有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黑色的瞳仁便如镶嵌在白水晶中的黑珍珠一般,灵动而充满生气。她虽外表柔弱,性情却极坚韧,是典型的外弱内刚的女子。如果不是因为吴仲良身上不但没有一般富家子弟身上那种飞扬跋扈、浮华侈糜的习气,反而谦恭温文,尤其对下人更是和颜悦色,她是万万不会动情的。
吴仲良最喜欢喝温宁熬的汤。那简直是天下极品啊!同样的材料,在她手上熬出来的,就绝对与别人熬出来的不同,教人不忍释口。温宁每天照例要为吴仲良熬一罐汤作为宵夜。近来因为吴仲良马上就要进京应试了,温宁更是在汤上颇下工夫。实际上,她是用心在熬每一罐汤,把她浓浓的情意都熬进汤里。每当她凝视着吴仲良喝汤的神态时,总是觉得无比的快慰。对她而言,人生的幸福不过如此了。
“小宁,你熬的汤就是好喝,可惜我要有好几个月喝不上了。”
“喜欢你就多喝点,明天我赶早再给你熬一锅,你可以在出发前喝。”
“小宁,你真好!”
一朵红云腾上温宁的面颊,她低头又倒了一碗汤,递给吴仲良,却迎面遇见了吴仲良炽热的目光。她急忙将汤碗置于吴仲良面前,扭头看向别处。谁知吴仲良却蓦地站起身来,双手按住她的双肩:
“小宁,答应我,永远别离开我!”
温宁象一只受惊的小鸟,惊道:
“少爷,你别这样,夜深了,温宁告退了。”
说罢抬足便欲出门,却被吴仲良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
“小宁,我的心意你还不知道吗?这次应试若得高中,我即刻娶你过门。”
闻言,温宁半怀疑,半惊喜的目光直望向吴仲良:
“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吴仲良凝视着温宁女漆黑如子夜,明亮似寒星的眼眸,一字一句地说:
“我吴仲良今天对天发誓,永不负温宁,若违此誓,不得好死,天地为鉴!……”
温宁的小手捂上了他的嘴:
“明天就要进京应试了,不要死啊活的!”
一朵温柔的笑容在温宁的颊上绽放
……
“少爷高中了!少爷高中了!”
一个家丁欣喜若狂地奔进府门,一时间,整个吴府沸腾了。
那个家丁立时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他得意洋洋地说:
“少爷高中了,已经封了翰林,不日就要回乡省亲了。”
温宁靠在远远的角落里,闻言喜不自禁,天啊!你终于照顾到我了。她一转身,连忙去操办熬汤的各色原料。
“仲良很快就会回来喝我熬的汤了。”
……
一身大红官袍的吴仲良在一片热闹的锣鼓喧嚣和爆竹轰鸣之中由众人簇拥着进了府门,拜倒在双亲跟前。吴老夫人连忙教人扶起吴仲良,将他拉至跟前,一阵细细询问之后道:“我儿瘦了,这些日子,真辛苦我儿了。”吴老爷也乐得合不拢嘴。吴老夫人忽然记起:“对了,我教宁儿熬了你最爱喝的汤,宁儿,快端上来啊!”
宁儿这才穿过重重的人墙将汤端至吴仲良面前,她美丽的脸上洋溢着一层幸福的光彩。
“少爷,请喝汤。”
她双手奉上汤碗,浓浓的香气四下飘散。
“辛苦你了,宁儿。”
他匆匆地瞟了宁儿一眼,不敢直视宁儿清澈如水的目光。
宁儿注意到了吴仲良异样的神情,心头不禁掠过一片阴影。
“哪里,是奴婢应当做的。”
一片鼎沸的人声再次包围了吴仲良。
……
终于又是夜深人静之时,白天里喧闹的人也已散了。吴仲良与吴家二老在内堂一直聊了很久,才在老夫人的关照下,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吴家二老则一片喜不自禁的神情召了大管家去安排什么。
早已熬好了汤,等候多时的宁儿赶忙端着汤来到吴仲良房前,谁知正要扣门,灯却熄灭了。如水的月光下,宁儿痴立在门前,心头再次掠过不祥之感。
第二天一早,宁儿就被新传来的消息惊呆了。现在,全城的人都知道兵部尚书李大人看中了吴家少爷,已经决定把宝贝女儿下嫁给吴家了。这一下,吴家少爷一定要飞黄腾达了。吴府一大早就开始张灯结彩,大肆采办各色礼品,准备派人进京迎娶李家千金了。她急忙赶到吴仲良的书房,却得到少爷出门拜会亲友的消息。午后,老夫人忽然传唤她过去,告诉她以后不用负责少爷的伙食了。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的房间的,她只觉得全身冰凉,身上的力量忽然都被掏空了。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不知怎么,竟没有眼泪。
“我吴仲良今天对天发誓,永不负温宁,若违此誓,不得好死,天地为鉴!……”
“天地为鉴!”
“天地为鉴!”
“天地为鉴!
……
吴仲良的话重又在她耳边响起。
……
第二天一早,吴府的丫环发现了上吊的温宁。照例由官府派仵作检验了尸身,发现已有三个月身孕,于是断定为与外人通奸,事情败露而自杀,不了了之。
在众多好消息的冲刷下,这件事很快便被人当作一件不起眼的小事给淡忘了。
一转眼,进京迎亲的队伍回来了,带回了吴家少爷的新娘子,尚书家的千金。吴府上下,沉浸在一片喜悦的气氛中。前来道喜的人摩肩接踵,骆绎不绝。吴家二老简直乐开了花。盼了那么久,终于挑到了一门好媳妇,教他们如何不欣喜若狂呢?
吴仲良更是得意,刚刚听到温宁死讯的那几天,他的确有些情绪低落,尤其当他听说温宁已有三个月身孕时,更有一阵觉得良心不安,可这如今都被婚礼的喜气冲散了。只要想想将来位高权重的岳父大人将如何使自己飞黄腾达,再想想美貌名闻京师的李小姐,他就乐不可支。
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和众人起哄的喧闹声中,一对新人终于拜完堂,被送入洞房。众人又着实地闹了一气儿洞房之后,终于心满意足地出去接着喝酒去了。洞房中只剩了吴仲良和新娘二人。他喜形于色地拿起秤杆,轻轻挑开新娘的红盖头,新娘对他盈盈的一笑。温宁的脸骇然映入他眼帘。吴仲良大惊失色,倒退几步,几乎将桌子掀翻。新娘也吃了一惊,盈盈地道:
“相公,怎么了?”
吴仲良定了定神,再看时,新娘花容月貌,倒又不是温宁,心下稍安。忙道:
“没什么,没什么。”
良久,仍觉心跳甚急,隐隐觉得很不安,于是站起身来,对新娘道:
“你远道而来,想必累了,先休息吧,我先出去应付一下客人!”
言罢也不等新娘答复就急忙出了房。他在院中站了一会儿,终究不愿回到新房中去,于是一转身向书房走去。
进了书房的门,忽见一个熟悉的砂罐放在书桌正中。那是宁儿平日里用来给他熬汤的汤罐。他战战兢兢地走到砂罐前,摸了摸汤罐,竟是暖的。在不知哪里来的一种力量驱使下,他端起砂罐,将罐内的汤缓缓倾入罐边的青花瓷碗中。一种奇异的浓香立刻弥漫了整间书斋。这是怎样的一种香味啊!一直深入他五脏六腑,深入他的骨髓,深入他的每一寸肌肤,深入他身上每一个毛孔,那样的深刻,那样不可抗拒地吸引着他。他急忙端起汤喝了下去,当暖暖的汤汁顺着他的喉咙流下去时,他觉得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欲仙欲死的感觉。喝完一碗,意尤未尽,于是他急急地又倒了一碗,再一次感受那种成仙般的感觉。一碗、一碗、再一碗,那小小的砂罐竟似永远也倒不干一样,而他越喝就越不能自已,越喝就越无法停口,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用汤注满那只碗……
次日,吴府爆出惊人的消息,吴家少爷被人发现死在书房之内,经过仵作检验,竟是被活活撑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