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与鬼的恋情

相国寺一间宽阔华丽却十分阴暗的禅室里,一缕轻烟在室内弥漫开来,烟雾环绕着一张保养得极好的老年贵妇的脸:高高的颧骨,肥白的脸颊,冷漠而又傲慢的眼睛,两片已有些起皱的薄薄的嘴唇。老妇人此时正跪在一个精致华贵的官绿锦墩上,双手合什,低声祷告道:“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请保佑我女儿早日进入皇宫,当上皇后。”说罢又连念了几声佛。在她身边不远处,还跪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美艳少女,漆黑的长发挽成一个时新的牡丹髻儿,穿着淡紫色的宫绸衫,水绿色镶花丝裙,衣裳式样精致美丽,在暗处也发出柔和动人的光泽。她虽然跪在大红绣花锦垫上,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却冷漠地低垂着,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那少女听了老妇人的祈祷,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也闭上眼睛,合拢一双雪白细嫩的小手,在心中无声地祷告道:“观世音菩萨,你若真有灵,请保佑我找到一个心中喜欢的人吧。”这位少女就是相国府上的千金小姐紫玉,跪在她旁边的,便是她的亲生母亲——相国夫人韩氏。

母女两个各怀心事,正在凝神拜佛,不防“砰”的一声,窗子被一阵阴冷的风吹开了。韩夫人吃了一惊,心中觉得有些不祥,忙起身关了窗,又在原处跪下,闭上双眼,虔诚地念起佛来。

这时,一个惨白的骷髅在禅室西墙脚黑暗的角落里慢慢地浮现出来,渐渐变成了一张苍白瘦削的脸。那张脸上有着一双异常忧郁深邃的黑眼睛,映着佛香散发出的青黑色的稀薄烟雾,更显得凄惨黯淡。过了一会儿,这张脸下边又一点儿一点儿在阴暗中长出修长的身材。就这样,白骷髅变成了一个长身玉立却异常阴郁瘦削的青年公子模样。他那双悲苦忧伤的眼睛在阴暗处痴痴地看着正跪在红锦团儿上的美丽少女,眼神很是温柔,苍白的嘴角流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可是,正在参佛的母女两个都没能看见他。

暮色越来越浓,好在相府离相国寺很近。

韩夫人带着女儿刚出了禅房,那些守候在大殿中的女仆们便众星捧月一样簇拥上来,争相献媚讨好。

雪眉交白的相国寺老方丈早已独自在外面回廊上恭候多时,此时见了韩夫人,急忙双手合什,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恭恭敬敬道:“老夫人难得光临,小僧已吩咐徒儿们备下上好的斋饭,还请赏光。”韩夫人听了,很矜持地淡淡一笑,道:“我今儿很累,还是回去歇着罢。”老方丈心有不甘,一味苦留,韩夫人却执意要走。走出了庙门,上了大轿,临上轿时,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对方丈吩咐道:“这月的银子,你差个徒弟明日去取了来吧。”老方丈听了,欢喜地念了一声佛,道:“多谢女菩萨。”

韩夫人母女所坐的一大一小两辆轿子启动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和尚们这才敢从各自的藏身之处露出脸来。老方丈率领众徒,一直送到庙门外,直到看不到人影儿方回。轿子后面跟随着无数插金带银的婆子媳妇和丫头,都坐在装饰华丽的大车上。她们急匆匆地往回赶,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一团灰黑色的浓烟一直在小姐所乘的轿子上方盘旋。

王相国正室韩夫人身体肥胖却少生育,三位如夫人先后生了五子,她却四十岁方得紫玉一女。夫妻二人对紫玉十分宠爱,视若掌上明珠。自幼悉心教养,关怀无微不至,一心期望她将来能入宫为后,母仪天下。

紫玉今年十七岁,生得容颜如雪,眉目似画,不仅姿容优雅,而且冰雪聪明。琴棋书画,样样皆精,最擅长抚琴,是京城第一女琴手。京城中人都知道王相国女儿生的神仙一样的模样儿,又多才多艺,连皇上都曾问起过,却极少有人能见上一面。自她十四岁起,便有无数的王孙公子登门求亲,都被古板无情的王相国冷若冰霜地拒绝了。这些大失面子的王孙公子心中都恨透了这个势利顽固的老头儿,但因他权高位重,深受皇室信赖,却也奈何他不得。

紫玉自幼生长深闺,娇生惯养,虽有父亲的疼爱,母亲的撑腰,众丫环养娘的尽心伏侍,却一直受到几位庶母的暗中排挤和几位哥哥的仇恨嫉妒,从未有过知心朋友,内心深处十分孤独寂寞,常在后花园中月下抚琴,消愁遣闷。在相府上上下下人的眼里,她是一个温柔贤淑,举止端庄的贵族少女,只有韩夫人知道女儿生性多情,灵魂深处充满幻想,并常常为她这种危险的性格而担忧,深恐她将来万一入了皇宫,会对宫里等级森严枯燥无味的生活感到不适应,更不善于争爱固宠,时间长了,难免会被皇上疏远。她虽然教会了女儿如何做一个有教养的大家闺秀,却对她多愁善感的天性感到无可奈何。好在她还聪明,要不然就太可怕了。每当王相国去了姬妾的房中,韩夫人独守空室时,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这晚,十五月圆之夜,紫玉倚楼望月,觉得不甚孤单寂寥,想起昨晚又在梦中出现的那个白衣少年,心中好生惆怅,轻轻叹息了一声,便命丫环玉香在后花园焚香设琴。

香炉中的百合香散发出袅袅轻烟时,她命众人皆退下,独自坐在蔷薇架下,细细抚起琴来。正自弹得动情,忽然一阵奇异的阴风迎面而来,她不觉打了个寒战,正在奇怪,忽听有人轻声叹道:“妙音!妙音!”紫玉吃了一惊,抬头看时,只见一个身材修长的白衣少年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自己面前,不觉一怔。这人和她梦中的人好生相似啊。她自幼生长深闺,少见异姓男子,此时又惊又羞,不觉红了脸低下头去,心中暗想:相府何等重地,门前家丁无数,他怎会来此?想来非神即鬼了,便有些害怕起来,有心想要叫人,心中又万分不舍,轻轻皱着眉头,样子很是为难。白衣少年见状,低声道:“姑娘不要害怕。我是贵府后面夭花街上病死的孤魂野鬼,因爱你琴音高雅,故而前来倾听,姑娘若定要赶我走,岂不太俗?”紫玉听他说得有理,也就不再计较,见他举止从容自若,洒脱不俗中又带着几分书卷气,不似那等猥琐下流之辈,便不再害怕。只是夜深人静,面对一个青年男鬼,觉得有些难为情,便继续拔弄着琴弦。由于心绪烦乱,琴音大失水准。白衣少年见她这样拘谨羞涩,不禁微微一笑,很坦诚地说道:“我听姑娘抚琴,非止一日,姑娘手法高妙,曲调不俗,只是太凄凉了。小生觉得奇怪:姑娘深闺娇养,锦衣玉食,怎还会这般愁闷?” 紫玉触中心事,长叹一声,低头不语,白衣少年便不再问。紫玉起身请他弹奏,少年并不推辞,落落大方地在琴桌前坐下,略一调弦,便细细弹奏起来。他弹琴时的姿态优美动人,手法高超,全然不同时下流行的艳丽曲调,和着夜风松声,美妙无比。紫玉不由听痴了。想到自己在梦中与他相亲相近的情景,一时心乱如麻,面如桃花。

白衣少年弹罢,见不远处的池塘中一池碧水映着月影,十分清幽可爱,便踱到池边观赏,渐渐入了神,似乎忘了紫玉,紫玉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心中生出了莫名的惆怅,怔怔地站在了一旁,过了一会儿,便起身回房去了,少年也不挽留。

紫玉回房时,夜色已很深了。养娘年老,不能忍受困乏,已自去睡了,两个小丫环在灯下打着盹儿,唯有大丫头玉香还在等候着她,看见她回来,忙迎上前来,服侍她卸了妆。

紫玉懒懒地在雕花镂金床上躺下,想到今晚的奇遇,心中忽喜忽忧。今晚能与梦中的美少年相见,真是生平未有的欢喜之事,只可惜……。这样朦朦胧胧地想着,心中很是惆怅,月光从半开的葵花窗外射入室中,她情不自禁地在黑暗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次日早上,红日映窗时,紫玉才揭被坐起,养娘替她梳好了头,小丫环捧上燕窝粥来,紫玉只喝了两口,便不喝了,却坐在梳妆台前,怔怔在望着菱花铜镜中的自己出神。镜中人儿花一样娇媚端研,玉一样淡雅动人,只是两道笼烟眉间含着淡淡的哀怨。她想到自己年已十七,幽闺独居,不胜寂寞,近日每晚都会做梦,梦里的情景很是奇怪,总梦见一个风神潇洒的白衣少年,站在自己面前,痴痴地望着自己,醒来总是满脸通红,神思恍惚。她知道自她出生之日起,父母亲便一直想让她入宫为后,她却一想起皇宫,想起那唯我独尊目中无人的皇上,心中便有一种莫名的厌憎。皇宫一定是一个比相府更可怕的地方吧?自己假若入了宫,一定会更寂寥吧?她这样想着,又环视了一下四周,见丫环养娘们一个个木偶似的在一旁站立着,又无知又乏味的样子,不禁在心里暗暗感叹道:这幽深的兰闺是多么寂寞乏味啊。她平日除了看书,就是抚琴,要不就是作画。可是,高雅的琴声无人欣赏,绝妙的画卷无人题字品评,她只能孤芳自赏,自叹自怜。那神秘少年的出现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是一只关在笼中的金丝鸟,奇货可居,由着父亲待价而沽。想到这里,她心中便生出了深深的恨意,开始厌倦起父亲的权欲熏心,母亲的望女成凤,以及众女仆的精心照料。她整整一天都在痴痴地想着心事,神情异常无精打采,对什么都觉无味,内心深处却苦苦盼望着天黑下来。

紫玉倚在窗前,眺望着黄昏时桃红色的夕阳,觉得它象新嫁娘一样好看,触景生情,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昨晚的白衣少年,心中不胜惆怅。好不容易送走了黄昏,终于看见窗外的天色一点儿一点儿黑了下来。她本想立即下楼去花园的,又恐白衣少年看轻了自己,于是直等到夜色漆黑一团,才装作无心无思的模样,轻盈地下了绣楼,款款向后花园走去,神态矜持高贵。她穿过花荫,走过园中花枝低掩的汉白玉铺成的石径,远远便看见白衣少年立在松树下,似乎已等候了很长时间,心中暗暗欢喜,脸上的神情却是淡淡的,一言不发。白衣少年见她装模作样,心中暗暗好笑,落落大方地上前来,邀她同去赏月。紫玉垂下眼睛,只轻轻点了一下头,轻到几乎看不见的程度。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池塘边的烟雨亭,相对而坐。紫玉初次与异姓青年男子坐得这么近,心中很不自在,便扭过脸去,装出一心观赏荷塘月色的模样。今晚的月亮异乎寻常地清美可爱,月光水银一样无边无际,映衬得世间一切都如烟似雾,梦境一样凄美动人。在这朦胧春夜里,少女的心事儿往往是轻淡如烟,却又飘浮似云。紫玉的样子似乎在赏玩月亮,一颗心却全在身边的美少年身上。她和他才见第二面,却觉得跟他非常熟悉。他的风流潇洒神态,他的轻柔悦耳的说话声,都跟梦中人一模一样,让她心醉神迷。她偶尔也借着月色偷偷看上他一眼,果然是俊眼修眉,面白如玉,也和梦中人一样苍白消瘦,只是不像梦中人那般忧郁。

夜深了,风也起来了,淡黑色的荷叶在月亮地里随风轻轻摇动。白衣少年忽然转过脸来,看了紫玉一眼,微微一笑道:“小生除了爱弹琴,还爱赏画。姑娘所作,能否让小生一观呢?”紫玉一怔,想不到他对自己的爱好知道得这般详细,又如此地细心关切,心中很是感动,轻轻点了一下头,沉吟道:“今日太晚,明晚我带来给你看吧。她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更漏声,意识到已是二更天了,心里舍不得这种神秘温馨而又混杂着淡淡羞涩喜悦的气氛,更舍不得离开身边的这个人,可是一个大家闺秀是绝对不能一夜不归的,只得很不情愿地起身告辞了。白衣少年见她要走,似乎有些恋恋不舍,却没说什么。紫玉转身离去时,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低声问:“请问公子……公子尊姓大名?”说时红了脸。白衣少年很洒脱地一笑,道:“小生任不肖。”

第二天晚上,紫玉把自己平日所作,挑了几幅上好的,放在衣袖里,带进园来。任不肖便在月下看了起来。他细细看了那些山水花鸟画,摇了摇头道:“姑娘画的虽然很像,可惜未能传神。”紫玉听了,心中有些沮丧,却不能不佩服他的眼光。任不肖看到最后一幅,是紫玉的自画像。画中人左手举着白色纨扇,右手托腮,皱着眉头,似乎在沉思什么,神态栩栩如生,不觉笑了,回头问紫玉:“是对着镜子画的么?”紫玉脸上微微一红,低头不答。任不肖又细细欣赏了一会儿,才笑道:“ 这幅可为上品。”接着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姑娘可否把这幅画卷赠与小生?”紫玉的脸红得更厉害了,一颗心也跳得快了起来,神情却依旧是平静如水,不失冷淡矜持风度,又轻轻点了点头。任不肖很高兴,小心地将画儿卷起,放入袖中,似乎生怕紫玉误会,急忙解释道:“我只是爱恋此画精美,并无它意。”紫玉见他这样,一时也意识到了什么,心中又感伤起来。当晚与任不肖分别后,呆呆地望着透过绿纱窗照进来的朦胧月色,很久方才入睡。

两人自此夜夜深谈,极是融洽。紫玉得知任不肖是入京赶考的举人,来京后住在离相府不远的夭花街一家客栈里。只因不幸身染重病,未入考场,便含恨而死。因他家中没有亲人,同来的朋友便把他葬埋在相国寺后的一棵孤柳下。紫玉听了,为他悲苦的身世所感,不禁流下泪来。

紫玉每夜从后花园回来,在服侍她的身边人都已沉沉入睡后,她便悄悄坐起身来,拥着锦褥,望着室内的黯淡月色,怀着甜蜜却又惆怅的心情回想任无肖的面影和话语,想着想着脸上便会露出笑容。她只知道自己喜欢他,却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对她的态度让人好生猜疑,他每夜都早早地立在花园的松树下,等候着她的姗姗而来,有时看她的眼神也有着隐藏不住的温柔,但更多的时候却是神情淡淡的,对她若即若离,似乎只想把她看成一个谈得来的知心朋友。紫玉每想到此,总会无限感伤地暗暗叹息。

有一天晚上,紫玉从花园月门回房去时,一阵奇异的阴风迎面吹来,她不禁打了个寒噤,次日便病倒了,一味发热厌食,卧床不起。相府请了许多太医以及名医,百般调治,病势却越来越沉重,人也昏昏沉沉的,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认识了,口中只喃喃念着任不肖的名字。

王老相国和韩夫人从未听说过任不肖其人,认为定是鬼魂作蛊,见女儿身体日渐衰弱,大有不起之势,都吓坏了,请了相国寺的的和尚和水月庵的尼姑在府上做法事。平日威严肃静的相国府,此时变得人声鼎沸,喧闹如庙会一般。

三日后,紫玉清醒过来,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已多日没去小花园了,任不肖一定很寂寞吧?心中便隐隐疼痛起来,暗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就此死去呢。王相国夫妇见她苏醒过来,这才放下心来。当天下午,和尚尼姑们才领了银两,带着相国夫人赠送的许多礼物,得意洋洋地离去。

晚上夜深人静,女仆们都睡熟了,月光照得室内一片凄清。紫玉大病初愈,心情郁结,一心想着任无肖,只恨体弱无力,不能下楼与他相见,直到三更天,才带着无限愁闷朦胧入睡。睡梦中恍惚觉得有人坐在她的床头,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她醒了过来,心中知道是任不肖,不禁又悲又喜,却一动也不敢动,只是暗暗地希望能一直这样,一直这样。过了好一会儿,任不肖似乎知道她醒了,低声告诉她自己就要离开京都了。紫玉听了,心中一沉。她从此再也无法见到他了么?他要避开她么?她这样猜测着,心中无限伤痛,却一言不发,只痴痴地坐着,过了半日,才低下头去,用一种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为什么要走?”任不肖沉默不语,紫玉又问了一次,他才很悲伤地道:“你这次染病,皆因我而起。”紫玉忙道:“ 是我自己不小心受了凉,与你何干?”任不肖道:“幽冥相隔,鬼神异路,此乃天地之理也。是我违背此规,上天才降祸与你。”说时语气很是内疚。紫玉听了,却不以为意,反而淡淡道:“若果然能死,是我的福分。”任不肖听了,似乎心有所动,踌躇了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声道:“你我命中无缘,你是大贵之人,若因我而死,只怕我的魂魄也会化为云烟。你又何苦如此。”紫玉听了,知道他不想连累自己,心中更加悲伤,忍不住握着他的手低声哭泣起来。任不肖的神情似乎也很难过,用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脸,温柔地劝慰她道:“我有了你的画像,便如有了你一样。你不必为我忧心。”紫玉听了,眼泪流得更快了。她俯在任不肖怀中,心中只求一死。可是,她终于没有死,却不知怎的,竟然睡着了。

紫玉次早醒来,见床上空空如也,心里不禁又悲痛又伤感,只觉世上一切都灰蒙蒙的,了无生趣。她由于伤心过度,柔肠百结,头脑又昏昏沉沉起来,便推病不起,在床上躺了一整天,也没吃什么东西。王相国和韩夫人又担心起来,不时轻手轻脚地上楼察看。

半个月后,紫玉的精神头儿才略好了些,神情却还是无精打采的,不愿见人。王相国夫妇因她在病中,便体谅她,让她静静地独处。这日清晨,她很早就醒来了,却不愿意起身,只是躲在绿罗绣花被里,无限悲伤地回忆起昨晚梦里的点点滴滴。

那应该算是一个恶梦。在梦里,她又见到了任无肖,只是任无肖的面容有些模糊,眼神比她初次梦见他时还要忧郁,神情也异常冷淡,她流着泪唤他的名字,他却迟疑着转过身去,慢慢消失在灰蒙蒙的远方。她醒了后,独自哭了很长时间。一直到早上,心里还是很痛。

日头已经很高,紫玉才挣扎着起身,正在梳头呢,父亲忽然兴冲冲地进来了,一反平日的庄严模样,脸上满是笑意,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看着紫玉欢喜道:“我儿,你的喜日到了。”紫玉听了,不禁一怔,接着心便沉了下来。

原本当今圣上传下旨意,命几位朝中大臣的适龄女儿明日一起入宫,从中挑选一人作皇后。紫玉听了,不禁愁上眉梢。她一心记挂着任不肖,本不想去,奈何父亲严威,母亲苦劝。她向来对父母之命是言听计从的,又想到即便违抗父母慈命,自己与任不肖幽冥相隔,生死异途,又能争到什么呢?便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去。

王相国见紫玉两眼红红的,便问:“玉儿,你怎么又哭了?是不是你的哥哥们又欺负你了?”紫玉依旧低头不答,眼中却又流下泪来。王相国见她这样伤心,越发诧异了,便道:“玉儿,这天大的喜事儿,你怎的不欢喜,反哭起来?”见她不答,又道:“你这不懂事的孩子,今日再不许哭了,再哭样子难看,就要落选了。明天是个重要的日子,你无论怎样也要挺住,要打点起精神来,让皇上注意到你才是。”说话时语气很威严,却含着几分慈爱。紫玉拭了拭泪道:“孩儿想到若被选中,就会深居宫中,再难见到爹娘,故而伤心。”王相国听了,也不禁感伤起来,但想到女儿容貌出众,此次极有可能成为皇后,到那时不仅她自己享受荣华富贵,对全家人也会大有好处,又欢欣鼓舞起来,只安慰女儿道:“你入了宫,为父自会想法让你们母女见面。”紫玉听了,便不言语了。

当天晚上,上弦月刚刚从云层里露出半边脸儿来,紫玉便独自去了花园,还特意吩咐不许人打扰。

园中春花开得很旺密,异香袭人,她独自坐在蔷薇架下,毫无希望地等候着任不肖。夜色越来越深,那个熟悉的身影却还是没有出现。她无意中看见不远处墙角边的木香棚下,模模糊糊似乎有个人影,心中一喜,可当她双手提裙,快步走过去时,那儿却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她很不甘心,便立在棚前,向园中四处张望。正在这时,月门外传来母亲唤她回房歇息的声音。“睡得少了,眼睛没有光彩,就不好看了。”韩夫人这样说,声音里带着几分生气,也含着几分爱怜。

紫玉一言不发地跟着母亲回到了闺房。她就要离开母亲了,不想再伤她的心。

今晚的空气似乎有些闷,紫玉的心绪越发烦乱起来。到三更天,刚合眼睡去,恍惚中听见窗外有人轻声叹息,又醒了过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装出睡熟的模样。她看见黑暗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慢走到她的床前,隔着芙蓉帐上的桃色流苏,痴痴地看着她。她知道是任不肖,便虚弱地从床上坐起身来,很自然地偎依在他怀里,任不肖轻轻地搂住了她。紫玉感觉到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着,他的怀抱是冰冷的,她躺在他怀中却觉得无比的温暖舒适。也许,这里就是世上最适合她灵魂歇息的地方吧。

两人在黑暗中相拥并坐,什么也不说,紫玉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满足,情不自禁地轻轻叹息了一声。正自陶醉,远处一声鸡啼,任不肖浑身一震,立刻把紫玉搂得更紧了些,似乎万分不舍。紫玉知道他要离去,便紧紧扯住他的衣袖,以为这样就能把心上人留住,可是那衣袖在她手中,渐渐化成了灰烬。她心里一急,也顾不上许多,扑上前去,双手紧紧搂住任不肖,把嘴唇放在他冰凉的脸上,可是那张脸却在一点一点地消减,最后竟变成了一个白森森的骷髅。只听那白骷髅用任不肖的声音无限悔恨地喃喃说道:“我真恨啊!真恨……。”紫玉见了这样恐怖可怕的场面,又惊又痛地晕了过去。那白骷髅见她这样,急忙弯腰抱起她来,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床上,轻轻地为她盖好锦被,然后转过身去,慢慢向门口走去。走到门边时,忽然又止住了脚步,犹豫不决了好一会儿,终于转过头来,很急切地回到紫玉的金床边,俯身用自己那双仅剩白骨的手把紫玉轻轻揽入怀内,在黑暗中无限爱怜地轻轻吻着她秀美的头发,春花一样可爱的面容,那黑洞一样凹陷的眼睛里慢慢流出了泪水。

第二天一大早,紫玉醒来时,任不肖早走了。她想到昨晚看到的任不肖那可怕的样子,不由暗暗问自己:看到了他的真面目后,还会爱他吗?想来想去,只觉痴情太深太厚,竟是无法自拔。即便他是骷髅,他的灵魂却依旧是闪闪发光的。自己内心爱的,原本就是他的灵魂呀。

紫玉坐在床上,勉强喝了两口莲子粥,怔怔在望着有些阴暗的窗口,正在无限忧伤地想着心事儿,韩夫人却带着众多的丫环媳妇婆子们上楼来了。紫玉这才想起今日要入宫候选了,她们是来给自己梳妆打扮的,不由皱起了眉头。韩夫人看见她面容十分苍白,也皱起了眉头,回头对一个灰衣婆子吩咐道:“呆会儿给她上艳妆,脸上多搽些胭脂。”

一群人如狼似虎地围了上来,纷纷动起手来。先是侍候紫玉更换衣服。昨日已选定要穿蜜合色软罗衫的,紫玉平日最讨厌这种颜色,可母亲说芳龄少女穿蜜合色衣服能衬肤色,最能显出她脸色白嫩,容颜娇美。两个婆子服侍紫玉穿好衣服后,立刻又有三四个媳妇一起上来,有的给她梳宫中新流行的发式,有的给她描眉涂粉抹胭脂,有的给她戴亮闪闪的镶着明珠的翡翠耳环,有的细心地替她整理着本已光滑无比的衣袖,一定要让衣服显得端端正正,不能有一丝褶痕,这样才能显出大家闺秀的风范气质,皇上看了才会喜欢。紫玉面上沉静似水,心里却悲苦无限,木偶似的由着众人摆弄。

众人七手八脚,足足忙乱了一个多时辰,才把紫玉打扮停当。韩夫人又亲自上前来,用挑剔的眼光细细地察看了一番,责怪道:“昨晚是不是又哭过?眼皮儿有些肿。”说时,微微皱着眉,似乎觉得有些遗憾,然而此时也是无可奈何了。旁边一个很乖巧的媳妇立刻接口道:“要入宫的秀女们都会哭的,这也怪不得小姐,不妨事儿。”

一切收拾妥当后,大家又心慌意乱地在闺房中等候了半个多时辰。其间韩夫人命众人退下,拉着紫玉的手看了好一会儿,才眼中含泪嘱咐道:“你这次入宫,一定要为娘亲争口气儿。那几个贱人都生出了儿子,独我只有你一个。你若当上了皇后,那些贱人就没话说了,为娘也算没白养你。”紫玉听了,心里百感交集,纵有千言万语,却难启齿,只含泪点了点头。韩夫人说完这些话儿,见圣旨还没有来,心中十分焦急,亲自带着众女仆到二门外张望。

一直等到午时三刻,皇上宣紫玉入宫的圣旨才算到了。轿子刚出府门时,原本就有些阴晦的天,淋淋沥沥地下起雨来。

紫玉坐在八人抬的大轿里,轻轻掀起厚厚的轿帘,任凭雨水轻轻触摸着她麻木的脸儿,模模糊糊地想:这雨水究竟是上天的眼泪?还是任不肖的眼泪?应该是任不肖的吧。

紫玉乘的轿子终于在华丽阴暗的宫门前停下,府上跟来的一个婆子上前掀开轿帘,紫玉扶着玉香的手,慢慢地下了轿,随着几位大臣的女儿一起到了荣华殿,接受皇上的龙目挑选。她感觉自己的脚步虚浮无力,像是走在莲花路上,又似行走在轻烟里,她相信此时若忽然吹过一阵微风,就会把她轻飘飘地吹走。同来的那几个女子也都精心打扮过,一个个粉雕玉琢一般,神情也有些紧张。她们看到紫玉的容姿特别触目,脸上虽然不以为然,眼中却流露出了几分嫉妒。紫玉看她们时,神情很漠然,她们便以为她像相国夫人一样生性傲慢,心中便越发恨她了。紫玉下了轿后,一直心神恍惚,对于周围的一切全未留意,不像那几个少女那样好奇地四处打量,心中只觉皇宫里的豪华阴暗比相府更甚。

荣华宫内。

十九岁的少年天子高高地端坐在金碧辉煌的御座上,很有兴致地看着地面上跪着的六位贵族少女。她们都打扮得花团锦簇一般,不时有钗环相碰之声。风流多情的皇上踌躇着,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想到曾经听人说起王相国的女儿紫玉容颜绝美,又聪明出众,便目光四处游移,搜寻起她来。

紫玉进来时有意跪在众人后面。她的灵魂此时已飞出了皇宫,飞出了紫禁城,在那白色的云朵里,飘来飘去,无限惆怅地苦苦追寻。终于,由于跪得时间久了,她那有些酸疼的双膝让她意识到自己此时正在皇宫中接受着皇上的挑选,内心深处便对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厌恶起来,脸上忍不住露出憎恨和冷漠的表情。恰好这时,皇上的目光与她相遇了,一下被她绝世的容貌和淡雅的气质吸引住了。她脸上虽然搽了些胭脂,却依旧是掩不住的苍白瘦弱,但比起那几位少女红扑扑的玫瑰脸颊,反多了几分西子捧心似的脱俗去尘的病态美。皇上赏玩了许久,不禁暗暗在心中赞叹:果然名不虚传。

这位异常美丽的少女神情也十分奇特。她不像别的少女那样含情脉脉,故作娇羞,娇媚的眼睛里不时露出有意讨好的可怜神情,反倒满是冷漠和厌恶,这一点更是深深地吸引住了这位已厌倦了众多女子苦心献媚曲意奉承的少年天子。他迟疑了一会儿,终于用手拈起身边檀香小几上的一枝牡丹形状的金花,走到紫玉面前,亲手簪在了紫玉的云髻上。

紫玉见自己竟被皇上选中了,心中更加悲伤苦痛,一时间真想起身逃离这个可怕的宫殿,可是想到母亲那含泪的眼睛,只得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面如死灰,眼中神情十分绝望。皇上见她这样,以为她是害怕自己,心里越发觉得她可爱了。旁边的太后早就知道紫玉是当朝相国之女,正欲笼络这位极有声望的老臣,见此情景,不禁满意地一笑,接着便宣布其余几位女子皆入宫为妃。

半月后,紫玉被正式册封为皇后。整个相府为之欢欣无限,连最下等的奴仆,脸上也露出骄傲的神情。奉旨入宫的紫玉,这个令天下女人艳羡的广有福泽的少女,当她穿过一道道垂花门,在金碧辉煌的龙凤殿里和皇上并肩而坐,仪态尊贵地和皇上一起饮下合欢酒时,有谁知道此刻的她在想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