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秋天,尸体,我的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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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admin2
时间:
2011-5-29 19:44
标题:
秋天,尸体,我的表妹
一
她是二叔的女儿。第一次见面,在她母亲的灵堂。她和亲戚们跪在一起,眼神淡漠,只关注怀里抱着的布娃娃。
你干吗不哭?我谴责她,你娘死了,你应该要哭的。她茫然,呆呆地冲我笑。
真是一个傻子。
于是我使劲地拧了她的小腿,荒唐的是,她竟然笑得更为剧烈了,笑声响亮直到引来了灵堂里所有人的目光。
我爹瞅见了她小腿上的紫青淤痕,顿时明白,劈头盖脸朝我乎过来一巴掌。
我忿恨地瞪她一眼,然后扭头跑掉了。
那一年我八岁,她五岁。
二
二叔是个傻子,直到三十几岁才讨上了媳妇。二婶是邻村一位体弱多病的苍白女人,由于她家实在负担了医药费,于是爷爷以很低的价格将她买了过来,给自己的傻儿子当媳妇。
二婶怀孕的日子,我曾随父母探望了她一回,记忆中她瘦得就像一段枯萎的朽木,肚子却尤为突兀地高挺,奄奄一息躺在床上,不怎么开口说话。
像她这种体质的女人,是不应该去怀小孩的。二叔是傻子,他什么也不懂,爷爷只巴望着她能给二叔留后,他什么也不管。
所有人都以为二婶不久将会死去,然而神奇的是,她不但顺利诞下了小孩,身体也一日日地好了起来,不到一年,居然能够下地干活了。
可惜她的女儿也是个傻子,从来不懂得叫人,谁问她什么,她只会傻傻地笑,不懂回答。
三
村子里举行开荒劳动竞赛,青壮年农民们踊跃参与,二叔也想得到那面红艳艳的锦旗,巴巴地挤进报名队伍中。
小伙子们寻他开心,怪笑着,『傻子,凑什么热闹?滚回家开垦你媳妇去!哈哈!』
二叔被推搡出来,懵懂地搔着脑袋走回家。
半夜里爬起来,摸索了一把锄头,走到床边举起,朝熟睡中的媳妇的肚子上猛然锄了下去。
傻子力气大,锋利的锄头穿过媳妇的身体,嵌入了床板,好不容易才拔出来。
『女人就是一块等待开垦的荒地……』
二叔似懂非懂地嗫嚅,一锄头又下去了,砍在脖子上,于是他媳妇的脑袋便滚落地上,沾了一脸的灰土。
隔天,二叔被送进精神病院,她在一夜之间丧失了爹娘。三年后爷爷过身,她被接到了我家。
四
我的父母对她很好,一来由于她身世可怜,二来,她是二叔唯一的血脉,但是我对她的厌恶则与日俱增。
她的头发那么长,我娘帮她扎好,转眼她却把橡皮筋扯掉,村子里没有一位小姑娘像她那样把头发披散开来的,真叫人替她羞耻。以前每天早上我可以有两个鸡蛋吃,自从她到来,无缘无故被我爹剥夺了一只分给她……
她没有上过学,哪个学校愿意收一名傻子?白天她跟我娘到地里干活,我娘手把手教她除杂草,傻子如她,教了那么久,竟然还是连同菜苗一并拔掉。我娘哭笑不得,只得让她在田边待着。
每次我放学经过田边,都会看见她戴着一顶小草帽,依旧维持着早上上学时我所见到的姿势,安静地坐在田边的石板上,抱着那只丑娃娃看我娘干活。
每当这个时候,我娘便会在田里抬起头来,喊我的名字,让我领她回家。
我极不情愿地过去,用脚踢踢她,然后她会扭过头,朝我笑,站起来跟在我身后。
而我的小伙伴石头和柄子则挤眉弄眼,抢过她的小草帽,或是踩她的白布鞋,对她发出讥讽的怪叫。
尽管他们嘲弄的对象是她,但也使得我倍感难堪,我觉得她叫我在小伙伴面前抬不起头来。
五
我爹让我放学后教她认字,我讪笑,简直是天方夜谭,『一个傻子怎么可能认字?』
结果,我又挨了我爹的巴掌,他怒气冲冲地指着我的鼻子,『你要是敢再说你表妹是傻子,老子揍死你!』
隔天放学,我从田边将她领走后,把她带到无人的小河边,让她在树头下等着。
『你站在里别动,知道吗?』
她仍旧傻乎乎地笑着看我,于是我将她的身子转了过去,面对着树,并且再次警告她,『你要是走开了,我回来就会找不到你,你就永远不能回家了!』
然后我和石头,柄子他们飞快地躲进附近的长草堆中,每人各执一把弹弓,用小石块当子弹,对准她打过去。
小石块纷纷砸在她身上,而她真的一动也不敢动,就像一桩没有神经的木头,低着头,紧紧抱着她的丑娃娃。
我得到了报仇的快感,而我的小伙伴们似乎略有失望。
『我就不信她真的不会哭!』
柄子选了一块稍大的尖锐石块,眯起一只眼睛,瞄准了她的脑袋。
结果柄子打偏了,石块只击中了她的耳朵。
我担心我爹会察觉出端倪来,见差不多了,便停止了游戏,收好弹弓朝她走去,然后我看见她的耳朵流血了。
『呀!你耳朵怎么出血了?』我假装惊讶的问。
她一声不吭,静静地看着我,眼眶里似乎嚼着泪水,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晚饭时,我爹果然注意到了她手上和腿上的淤伤,以及耳朵上的裂口,对我大吼,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紧张万分,忙说是路上被别家小孩拿石头扔的。我爹半信半疑,又问她是不是。
她抬起头,嘴里塞满饭菜,使劲地朝我爹笑。
我爹叹息着摇头,最后只是草草呵斥我一番也就算了,并告诫我以后要保护好自己表妹,别让其他小孩欺负她。
六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大半年,偶尔,石头和柄子会夺过她的丑娃娃,挂到树杈上,每次她都会发疯似的往树上爬去,不慎摔下来时,我会和石头他们一起奚笑她,权当打发无聊的消遣。除此之外,我也没再怎么欺负过她,但对她的厌恶感却一直不曾减少。
直到不久后的秋天,我终于决心要狠狠地教训她一次。原因是因为云芳。
云芳是我们的班长,人长得漂亮,成绩又好,几乎是当时班上所有男同学们倾慕的对象,也是我和石头,柄子在年少时期第一位喜欢的姑娘。
好不容易,云芳终于答应了来我家玩。那天我们故意带云芳绕别的路走,因为都不愿在后面跟着那个傻子。
后来云芳提议玩跳皮筋,于是大家到我家后院的空地上,我们三人轮流给云芳当‘柱子’挂皮筋,剩下的那个就陪她跳。
我记得那天云芳穿了一件白色的碎花衣裳,笑容甜美,在她轻盈跃起的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一只美丽的天鹅。
突然,这只天鹅失声尖叫了出来,脸色煞白地紧盯着屋内。
我们扭过头去,不由得心里咯噔了一下。
那个傻子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了,也不知道她究竟跑去了什么地方,衣服脏兮兮的,长发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像个小乞丐,躲在屋门后,露出半个身子,用一种诡异的目光看着我们。
『太可怕了!你们居然会跟傻子凑堆!』
无论我们如何费劲唇舌地解释,最后云芳还是慌慌张张收拾好书包,夺门而逃。
七
在心仪的姑娘面前颜面尽失,对任何一位春心萌动的少年来说,无疑是个不小的打击。不由分说,一切都被迁怒了在她身上。
就在那个周末的午后,我骗了家里,又将她带去了小河边。石头和柄子早早就在那边候着了,一看见她来,就怒不可歇地冲了过来。
我们在她身上胡乱踢了几脚,朝她吐口水,并且大骂她傻子,疯婆子。
令人沮丧的是她依旧无动于衷,还一个劲地对着我们笑。
石头灵机一动,夺过了她的丑娃娃,朝小河里扔出去。
她果然有了反应了,忙忙迭迭地就往小河跑去,并一头扎进水里,打算捡回她的丑娃娃。
河水湍急,我们担心会出事,于是也赶紧跳下河去将她捞起,七手八脚地把她往岸上拖去。
她死命地挣扎,喉咙里发出嗷嗷的叫声,我们从未见过她如此激烈的表现,竟也有些心慌,只得死死的将她按在地上。
突然,石头惨叫一声,跌坐在了地上,按着自己的手臂,呜呜地打滚。原来,石头的手臂被她咬了一口。
我和柄子一晃神,被她逃脱了,只见她又往河边跑去。
我来不及顾及石头的伤势,急忙追了出去。
她疯了似的在水里挣扎,力气远远超过我的想像,我艰难的抱着她,河水快淹上我的脖子,我看见丑娃娃早已不知冲到什么地方了。
『你会没命的!回去,哥给你买一个新的!』
『妈妈,妈妈在里面……』她居然开口说话!
我惊鄂,『傻瓜,你妈早死了!』
她不停地摇头,声音哽咽,语无伦次,『妈妈在里面,你们都欺负我,只有妈妈和我玩……』
我突然有种心脏紧缩的感觉,但我还是死死抱住她,河水似乎越来越湍急,我的力气也渐渐少了,我哄骗她,『哥明天去帮你拣回来好吗?你听话,不然以后都看不见妈妈了。』
她果真听话了,认真地看了看我,然后乖乖地被我拉上了岸。
这时,石头气急败坏地跑过来,猛然将她推在地上,并使劲地用脚揣她。
我一把推开石头,『够了!』
『你居然帮那傻子?!』石头鄂然地望着我,不可置信的表情。我看见他的手臂上有几颗鲜红的牙齿印。
『叛徒!』柄子突然从背后朝我扑了上来,紧接着石头马上在我肚子上打了一拳。于是三个人便滚在了地上,扭打成一团。
这是我们第一次互相打架,也是最后一次。很多事情就是这般的无常,往往你以为自己会豁了命去爱的人,到头来你可能会把她害得遍体鳞伤。以为永远不会都不会打的人,一旦出手,可能会将对方往死里打。
当我被柄子压在地上的时候,我看见石头的手里握着一块砖头,他杀红了眼似的,举起砖头就往我的头上砸了下来,我闭上了眼……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觉有什么压了下来,睁开眼时,我惊呆了。
谁也不曾料到,她会扑过来,替我挨下这一板砖。我看见血从她的额上流出,然后像一只鲜红的手,迅速掌控了她的脸庞。
石头和柄子知道闯下大祸,慌忙逃走了。
我背着她,气喘吁吁地往家的方向跑去。
一路上,我不停地对她说,你千万不能有事,我以后不会再欺负你了,会对你好好的,哥明天就给你捡布娃娃……
『哥,我妈妈不见了,以后就不会有人陪我玩了。』她在我背后虚弱地说。
『不会的,你还有哥,我会一直陪你玩。』
『哥,你会陪我跳皮筋吗?』
我重重地点头,眼泪不听使唤地往下掉。
到家后,她已经没有气息了。
八
原本我爹要到镇政府去告石头家的,后来大家都来求情:小孩子不懂事……你们两家往日的关系一直很好……她不过是个傻子……人死不能复生,让石头家赔点钱就算了……
她被葬在了村外的小山岗上,每到秋天,盛放的菅芒花会将山岗染成一片红色,如火如荼。
那么热闹,她应该不会再寂寞了吧?
没过多久,我转到了镇上念书。再后来,考到了南方的一所大学,毕业后留在了这边工作,并认识了我将来的妻子小棋。几年后,我在城里买了两套房子,把父母接出来住,另一套作为我和小棋的新房。从此,我很少再回去小村庄。
在小棋还是我女朋友的时候,我给她讲述过我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小村庄,那里的人和事,瓦蓝的天空和漫山遍野的花朵,还有那个替我死去的小姑娘。
小棋问我,如果她没有死去,我会不会娶她。
我很疑惑,以她的智商,是不该问出如此荒谬的问题的。于是我笑笑,并且摇头,『她是我二叔的女儿,怎么可能?』
小棋没有说什么,只是淡然一笑。
我明白女人有时候敏感如尘的心思,即便是一个不可能出现的女人,她亦会当成假想敌,于是不久之后,我向小棋求婚了。
在教堂里,当我看见我美丽动人的新娘朝我缓缓走过来时,刹那间,忽然有种恍惚的感觉,我好像觉得那个人并不是小棋,但又觉得是。
新婚之夜,我又梦见了小村庄,以及那个有着乌黑眼瞳,头发长长却永远不肯扎起来的小姑娘,我和她站在水中,她的头发渐渐缠上的脖子,越勒越紧,她安静地看着我,眼眶中含着泪水。
我惊醒出一身冷汗,忽然,我发现躺在身边的小棋不见了。
此时,客厅里传来了一些声响,咚——咚——咚,并且伴随着几个人的笑声,那些声音既遥远,又如此清晰。
我急忙亮了灯,然后打开了房门。
客厅里有三个人,其中有两个是男人,一个是小棋。
两个男人僵直地站着,脸色惨白无血,一根橡皮筋穿过他们的脚裸,连在了一起。
尽管十几年没有见面,可我还是认出了他们,这是早几年因意外去世的石头和柄子,他们咧着嘴对我笑,朝我招手,招手的动作很缓慢。
小棋愉快地跳着橡皮筋,落地时发出咚——咚——咚的声音。然后她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我,我终于看清楚了,这张并不是小棋的脸。
她长得清秀而文静,乌黑的眼瞳,里面似乎藏着许多秘密,然后她璨然一笑,对我说:『哥,你答应过会陪我跳橡皮筋的,对吗?』
我点了点头,然后眼泪流了下来。滴在地板上,是红色的,湮开来,象一朵朵诡异而绚烂的大丽花。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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