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鸣沙山要骑骆驼。稳稳的骆驼像座小山很伟岸的样子。没等我们靠近,它庞大的身躯忽地一下就跪下了。跪得如此突然,让人措手不及,我只觉得天地一下就矮了许多,原来骆驼也是卑微的物种,而我竟对它产生了些许的怜悯,不知是谁训练了它的奴性,给人下跪,应该不是它的天性吧。
  对下跪,我有着特别的敏感。
  小时候,只要我们犯了过错,母亲就会让我们下跪,她不知道下跪对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在她看来是忏悔,是认错。我只知道内心深处有一种东西在压抑,在扭曲,在撕扯,甚至在窒息,而另一种叫做卑微的东西正在暗暗地滋长。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下跪是中国几千年以来人与人尊贵、卑贱的区分,臣给君跪,民给官跪,子女给父母跪是天经地义的,在我看来,这恰恰是人性中的不平等,最有辱人格,最不人道的一种。
  我知道母亲的母亲就是这样对她的,我知道奴性就像基因也是可以遗传的,而初懂人事的我却开始了抵抗,我宁死也要捍卫自己倔强的双膝。
  母亲终于让步,但我的内心却留下了一道永远抹不去的疤痕,很长时间,我害怕成人的世界,害怕无明的世界带给我的任何伤害。
  后来,我做了母亲。我想让我的女儿长成一株汲满阳光,蓬勃向上的花儿。但那个突如其来的一幕又一次撞疼了我的伤口。那天,我带女儿在最好的朋友家过周末,两个不忍分离的小女孩走到我面前,突然就下跪了,女儿求我,她要留下。我敌不过那些电视,那也是一种文化,也是一种潜移默化,我知道她们只是模仿,把求变成了一种戏剧化的形式,但对下跪的本意却一点不知。就像两只可怜的小羊羔,让我心怀怜悯,我知道自己的内心已是同意了,但理智还是战胜了母性的柔弱,我对她们说:如果你们不跪,我会满足你们的请求,但我不能原谅你们请求的方式。我希望我的拒绝就像一个决然的手势,让她们永远记住:无论什么时候,放弃了自己的双膝就是一种软弱,就是放弃了自己做人的尊严,一个不知自重自爱的人,是永远不会赢得别人的尊重的。
  前不久,报纸上登了两则消息:一则是一个女大学生因为被偷,为了讨回自己的钱包里的证件,在车站,她给小偷下跪,用很卑微的方式在求。我不敢想,那是一幅多么不堪的画面,她的所为让我们看到了她身上的缺失,就像一个士兵在敌人面前放下了武器,以丢弃自己人格的方式求得偷生的权利,结果可想而知。还有一则是一个日本老板要中国的工人给他下跪,为了保住饭碗,那些卑微的工人不得不放弃了自尊,同时跪下了自己做人的底线,但有一个不从的年轻人,宁肯丢了工作,也要坚持自己做人的权利,他以自己的人格,不仅为自己争回了做人的骨气,同时也为中国人争回了自尊。我忘了他的名字,但作为一个大写的人,他赢得了整个民族的尊重。
  想起了那些骆驼,作为被人类驯服的动物一种,跪下来站起来,已经成为它们生命的状态,原来奴性一旦成为习惯,就会变成一种自然。但人不是骆驼。上帝说,人人都是他的孩子,而佛祖说,只要你愿意,人人都可以立地成佛。在他们的眼里,所有的生命都没有分别,就冲着这一点,我愿意在上帝和佛祖面前跪下我尊贵的双膝,因为从他们目光里,我不仅看见了无量的慈悲,无量的尊严,还有无量的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