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忠恕之道,出现在《论语·里仁》之中,是他的学生曾参从他的话中悟出来的:“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卫灵公》中,孔子又对子贡说到忠恕的“恕”字:“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是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八个字来诠释“恕”字的。
仲弓问仁时,孔子对他说的也是这八个字,见诸《论语·颜渊》:“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仲弓就是冉雍,是与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一起排在德行科的孔子的高足。据说在《荀子》一书中,每每与孔子一起被荀子称道的子弓就是仲弓。
以上所引,都在《论语》之中。《中庸·笃行》中,也有类似的话:“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只是“不欲”改成了“不愿”。
孔子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时间,对不同的学生说及同一种道,可见他之所谓“吾道一以贯之”不虚。
为什么孔子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八个字来诠释他的恕道呢?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八个字,含有设身处地的意思,朱熹的《中庸集注》对忠恕二字的解释是:“尽己之心为忠,推己及人为恕。”设身处地,推己及人,就会对别人多一份理解,多一分宽容。这有点像现在所说的换位思考——你能坐在别人的位置上替别人着想,也就能够理解万岁,不与别人斤斤计较。因此,这种恕道,就被理解为宽恕,或曰宽容。
然而,接着冒出来的第一个问题,是人的外延。
与《中庸》一起被列入四书的《大学》中说:“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这段话说的是上下左右,对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人,是一个完整的解释。上司将不合理的事情强加于你,如果你感到厌恶,就不能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下级;下级对你阳奉阴违,如果你感到厌恶,也不能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上级;左边的同事贪天之功,将功劳都归于他,你感到讨厌,不能以同样的方式去对待右边的同事;右边的同事文过饰非,将过失都推到你的身上,你感到憎恶,不能以同样的方式去对待左边的同事,这就是《大学》所说的“絜矩之道”。
同样的意思,在《中庸·笃行》中也有表述,那是孔子以“絜矩之道”来反躬自省的:“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当然,孔子在此说的上下左右“丘未能一焉”,自有其客观原因。例如,他三岁时丧父,要求儿子尽孝道之时,其父早已不在人间,他想以同等规格“事父”而不得。但这一段话,对于我们理解他的恕道,理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人,依然有益。孔子要以恕道对待的人,均在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列。
这种勿施于人,都是顺时针方向的,他反对恶与恨的恶性传递。
于是又冒出第二个问题,要是逆时针方向呢,这种勿施于人是否可行?孔子的恕道,是否也包括这种逆时针方向的勿施于人?例如,所恶于上,你是否也毋以使上?即使“上”专横跋扈,蛮不讲理,你也忍气吞声,唯唯是从?在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外,例如异族入侵,将你所厌恶的战争强加于你,你是否也逆来顺受,任人宰割?从《中庸·笃行》篇看,孔子好像并不赞成这样做,就在说君子之道四这段话之前,他还有一句话:“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诗》云:伐柯伐柯,犹以为远。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何谓“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用朱熹在《中庸集注》中的话说,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直到他改正为止”。
由此观之,孔子以及儒家的宽恕是具体的,而不是抽象的;是有度或有条件的,而不是绝对的。就是孔子本人,也不可能有绝对的、无条件的宽恕。《论语·八佾》第一条便是:“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这个忍字,有人解释为忍心,意思是他们连这样的事都忍心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事不忍心做出来呢?经学家范宁,却将它解释为容忍,也就是说,如果连这样的事都可以容忍,还有什么事不能容忍呢?我却以为二者兼而有之,只是角度不同。对孔子来说,僭越与忤逆可是天大的是非,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这遂有“堕三都”之业绩。
其实,孔子不能宽恕的,远不止“八佾舞于庭”的季氏。对于阳货,他是不能宽恕的。对于少正卯,他更不能宽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