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书读出来了,成了城里人,你可不要……让你弟弟给你打借条。”
那年八月的事,对于我来说,从来不需要想起,却永远也不会忘记。昏黄的灯光下,爸爸坐在床沿上闷着头抽烟。几天的奔走,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爸爸,我不去念了。”我小声地说。爸爸粗暴地打断了我:“放狗屁,考上了,哪有不去的?”
眼看就要开学了,学费还没凑够一半。村里已经挨家挨户地借遍了,弟弟昨天又寄回了五百元钱,加上我暑假做家教挣的,还是不够。
为了供我读书,家人真是竭尽全力了。爸爸好不容易找到一份维修公路的活,每天凌晨四点就要上班,一直干到晚上八九点,临到公路大修更是几天几夜连轴转。过度的劳累,使他像十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尽管他当时才四十出头。妈妈身体不好,却总也不肯上医院看,爸爸给她买的营养品她却总逼着我吃。最让我愧疚的是弟弟,小小年纪就辍学去深圳打工,赚到、点钱就往家里寄……
爸爸一夜没合眼。天快破晓时,他披上衣,对我说:“你跟我到你叔叔家去一趟。”我一骨碌爬起来:“我不去,去了也是丢人。”爸爸急了,给了我一巴掌:“丢人重要还是读书重要?”
爸爸很少打我,我知道他心里比我还要难受。临出门时,爸爸把家里最大的一只老母鸡装进“蛇皮袋”。我说:“这鸡还下蛋呢!”爸爸说:“哪有空手上人家去的?更何况我们现在还是去求人!”
我故意走得很慢,远远落在了爸爸后面,可终于还是走到了叔叔家门口。爸爸怯生生地敲敲门。过了一会儿,门终于开了。婶婶打着哈欠问:“你们一大早来干什么?”爸爸僵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嗫嚅道:“来看看你和我兄弟。这只土鸡,给你们换换口味。”这时,叔叔也出来了。勉强寒暄了几句,爸爸终于开口了:“他叔叔,我们这次来是有事想求你。”叔叔皱起了眉头:“什么事?”“是这样,你大侄子今年考上了大学,学费还差一点,想向你借点儿。”“借钱?”叔叔像被烫了一下,“多少?”“三千。”爸爸小心翼翼地说,言毕摸出早就准备好的香烟递给叔叔,叔叔接了,爸爸又立即点火,不知是打火机不灵,还是爸爸紧张,老半天才打着,捧去给叔叔点。叔叔比爸爸高一大截,却不弯腰,爸爸只好踮起脚跟。
叔叔吸着烟,不看我们父子,只望着窗外阴郁的天空。婶婶漫不经心地抹着桌子。屋内静得令人发慌。又过了一会儿,表妹出来了,爸爸忙跟她打招呼。她扫了我们一眼,对她爸妈说了一句“我学钢琴去了”,就出门了。叔叔一下受到了启发:“你们看,小文学钢琴每节课就要交七八十元学费,你们说我容易吗?”婶婶接着说;“别看我们像有钱的样子,其实赚得多用得也广,买房的钱不说,就是水费、电费、煤气费、电话费、物业费、卫生费加起来也叫人够呛。不像你们乡下,一年也花不了几个钱。”爸爸低着头说:“我也知道你们不容易,不是实在没办法我也不想来麻烦你们,看在为了孩子读书的份上,你们再帮哥一次……”
我惊呆了,我没想到一向铁骨铮铮的爸爸说话竟哽咽起来,眼圈也红一。
叔叔大约也受到了震动,开了口:“借吧。”婶婶极不情愿地从房间里拿出钱,爸爸伸过颤抖的双手去接,婶婶手却一缩:“得打张借条!”乡里人借钱,是从不打借条的。让你打借条,就是不相信你。爸爸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歪歪扭扭地写了借条,婶婶这才迟迟疑疑地把钱递给爸爸。
我忘了那天是怎么走出叔叔家门的,只记得回家路上,爸爸对我说;“孩子,爸爸求你一件事。”
我惊愕无比,说:“爸,您有什么尽管吩咐吧。”爸爸说:“等你书读出来了,成了城里人,你可不要……让你弟弟给你打借条。”
一行浑浊的泪水,从爸爸的眼眶里流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