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一书中,最有趣的史料之一,莫过于英王乔治三世致乾隆皇帝的书信:“我们由于各自的皇位而似兄弟。如果一种兄弟般的情谊永远建立在我们之间,我们会极为愉快。”作者阿兰·佩雷菲特不无讥讽地写道:“自称是乾隆的兄弟和朋友——这位惟一的天子难道会有兄弟和朋友吗?寥寥数语中竟有如此多无法原谅的失礼之处!”他的解释并没有错,因为乾隆皇帝在听说了这封书信后的反应是愤怒:“朕意深为不惬。”
礼仪上的误解,正如佩雷菲特想要表明的,显然只是表面现象,而非深层原因。然而两百多年后,读者或许有兴趣问,仅就这封信而言,乔治三世对乾隆称兄道弟,是否因为他太轻率了?佩雷菲特这本书面对的读者是西方人,所以他认为没有必要再解释什么;而中国读者不得不研究一下西方的风俗礼仪,才能回答这个问题。
文艺复兴后期,欧洲各国的文学逐渐从拉丁文学中独立出来,拉丁语越来越局限于天主教会的通用语言。各国君主之间的通信,称呼一般是“表亲,兄弟”。这在伦理上大致说得过去,因为欧洲王室之间彼此通婚,君主之间姑表姨甥的连带关系之错综复杂,不啻一张大蜘蛛网,常叫研究家族史的人晕头转向,摸不着头脑。总之,两个君主之间的亲戚关系是免不了的,不同只在远近以及家族的贵贱有别。
而在政治上讲,各主权国家的君主彼此独立,虽然许多小国受几个强国影响,政治上为其操纵,然而礼仪上却讲究彼此平等。作为一种贵族的头衔,“国王”这个称号永远不变,就是国土已经丧失了也是如此,伏尔泰在《老实人》中就曾经写过七个丢掉了国土的国王。只有君主逝世时没有后继者,或自己同意退位,国王的头衔才可能丢掉。例如,拿破仑在打败奥地利后,就曾强迫哈布斯堡家族签署同意放弃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皇位继承权的协议。这一协议在拿破仑败亡后仍然有效,所以后者不得不建立一个“奥匈帝国”来过过皇帝的瘾。
那时国王给臣子写信,通常的称呼是“亲爱的某某爵爷”;“亲爱的朋友”已进了一层,最尊贵的称呼,就是“亲爱的表亲”了。乔治三世为了突出马戛尔尼的地位,用的就是这种称呼,因此完全可以按中国的习惯译为“王舅”。国王不会随便称一位臣子为“表亲”,这意味着对臣子地位的拔高,仿佛臣子具有与自己同等的地位。这一称呼当然不是在向中国皇帝炫耀马戛尔尼的权势,而是暗示马戛尔尼是国王的亲信,乾隆皇帝因而可以放心与之打交道。
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名义上由帝国七位选帝侯选出,但实际上通常由哈布斯堡家族的男子继任。但欧洲各国国王与之通信时,除德意志各诸侯国外,称呼并没有自降一级为臣,仍是“表亲,兄弟”。因此英王乔治三世并没有轻率,而是按他所知的欧洲风俗尽了十足的礼仪,热切地表示了一位欧洲君主对中国皇帝的善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