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辉是在一个雨夜认识的。
在大雨突然来袭的时候一把方格子的雨伞罩在了我茫然四顾的头上,握着伞的是身材颀长、面容俊朗的辉,后来我才知道我和辉工作的地点竟然在同一条街上。
在同一个城市里的同一条街上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是多么美妙的缘分,在同一个城市里邂逅一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更是无比浪漫的经历,而在同一个雨夜里共用一把方格子伞简直就是冥冥中注定的宿命。
然而辉生性木讷,根本不是我设想中那个浪漫的情人,每次约会的地点都要再三询问我的意见,由我来主宰,记忆中从恋爱到结婚,辉似乎从来没有送过一朵花给我,但是他却一直像大哥哥一样宠着孩子气的我,容忍着我阴晴不定的坏脾气;辉有时候也很固执,认定了的事就会不顾一切地付诸行动,即使我强烈抗议,他也依然故我,但这并不妨碍我和辉将爱情进行到底的决心。
我喜欢牵着辉的手在月下漫步,让幸福的感觉在心底次第冒泡。
华灯初上的街行人寥寥,从对面的花店里传来一首熟悉的旋律,赵咏华柔美的嗓音将那首《最浪漫的事》发挥到极致的浪漫,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直到我们老得哪儿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于是我倚靠在辉结实的肩膀上,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问辉,你会是歌里那个永远把我当掌中宝的男人吗?
你说呢?辉莞尔一笑,没有正面回答我,但是月色下他的眼睛里分明写满似水的柔情。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花店玻璃窗边那些充满浪漫情调的花束上,身为女人对玫瑰总是有一种割舍不下的眷恋,辉拍拍我的肩,让我站在原地等他,然后就一路小跑着到对面的花店为我圆一个女人九十九朵浪漫的梦想。
我不由叹息,辉终究是懂我的,只是他不善表达而已,而我要的也不是花言巧语,我要只是他的真心真意!我深深地凝望着辉高大的身影和他双手捧着的玫瑰花束,眼底充满玫瑰般瑰丽的颜色。
月色很美,渲染着玫瑰鲜艳欲滴的颜色,如殷红的血满天飞舞。我没来得及接过辉手中的九十九朵玫瑰,却看到了辉像抛物线一样坠落的身体,而辉手中的玫瑰花束也被无情的车轮碾成了一堆触目惊心的红泥,惟有玫瑰的香味在我鼻端弥久不散。
而我的幸福也像这堆触目惊心的花泥一样再也拼凑不出原有的瑰丽来。 从此我害怕夜晚,尤其是月明星稀的夜晚。
当黑夜深沉地铺展开一片银色,月光如纠结的蚕丝一样包裹住我,秋虫开始无尽的呢喃,和着辉深深浅浅的鼾声在我耳边回响,辉沉睡的侧面犹如不谙世事的孩童,天真而无邪。
我了无睡意,轻轻地打开床旁的抽屉,摸索着点燃了一根烟,淡淡的烟草味道瞬间在我的舌尖化开,烟雾缭绕,思绪如烟飘远。
辉曾经皱着眉劝我戒烟,说尼古丁对我的肺有害无益,说我吞云吐雾的样子让他心疼,辉说心疼两个字的眼神让我心疼,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辉说心疼时的真实心境。
辉对我始终抱着愧疚的情绪,他的愧疚日积月累,深深地伴随着我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他极度地包容着我,包容着我越来越难缠的任性,包容着我越来越强烈的叛逆,他出奇的好脾气源自两年前那次意外的车祸,因为那次车祸让他失去了身为正常男人至关重要的生理能力,而一个无欲无求的男人又怎么能给心爱的女人以完整幸福的生活?
无欲无求的婚姻能走多远?我不知道,辉也不知道。
我和辉都刻意回避着这个敏感的话题,不去触碰伤口就不会流血,就不会感受到伤口的疼痛。 因为辉的纵容,黑夜开始变得暧昧,四周充满欲望的沉闷气息。
秋天的夜晚特别寒冷,我理所当然地把冰冷的双脚缠绕在辉异常温暖的双腿上,我下意识地抚摸着辉厚实的后背,闭着眼感受着掌心中辉特有的贲张肌肉,以及奔腾在这些肌肉间的火热血液,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这火热躯体中残存的激情,直到辉的嘴里逸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辉出其不意地打开了床头灯,刺眼的亮光立时驱走了蛰伏在我心底的阴暗,我和辉在不到一拳的距离下两两相望。
我们……离婚吧。辉的眼中有着复杂的光影,脸上是死水一样沉寂的表情。
这念头在他心里由来已久,我知道,这两年,离婚两个字出现在辉嘴里的频率越来越多了,而他的表情也一次比一次从容了,而我也在岁月的洗涤里变得越来越脆弱了。
求你,辉,不要对我那么残忍。我的心仿佛沉入了浩瀚的海底,再也找不回来。
我坚决不同意离婚,我不知道自己在死守着什么,是爱情抑或是道德良知?犹如鸵鸟缩着头,栖息在自己的羽翼下,渡过一个又一个无眠的漫漫长夜。 辉日渐忙碌,忙碌于工作,忙碌于应酬,他不再顾忌我难看的脸色,常常彻夜不归。
我深知辉在疏离我,我和辉的缘分只剩下一纸婚书,有着夫和妻的定义,却失去了夫和妻的实质,可是我依然不想放弃辉,辉是我的初恋,是盘踞在我心头的伤疤,抹不去也擦不掉。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我坐在客厅里等晚归的辉。
门铃响处,辉烂醉如泥,整个人挂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上。
不好意思,同学聚会,辉哥多喝了几杯。男人的眼睛在银色的月光下泛着琥珀般的光泽。
哦!我笨拙地伸手,想要去搀扶烂醉的辉。
我来。男人不由分说地架起辉软绵绵的身体,走进我和辉的卧室。
安顿好了辉,我礼貌地向男人道谢,男人却红着脸,羞赧地摆了摆手就告辞出门去,我一路送他到门边——
我叫风,是辉哥的铁哥们。男人恭谨地递给我一张雪白的名片。
……。握着男人的名片,我感觉手心一片异样的温热。
一回生,两回熟,因为辉的缘故,风自然地成了我的朋友,也成了可以自由出入我家的常客,我觉得这一切没什么不好,辉太累了,常常让自己活在自卑的阴影里,而风恰如阳光,可以带给辉没有束缚的温暖。 风是个很有女人缘的男子,虽然貌不出众,但言谈间海阔天空、妙语连珠,一个寻常之极的笑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透着那么一丝与众不同的诙谐,让我捧腹之余禁不住回味良久。
辉说风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混得还算差强人意,只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却依旧孤家寡人一个,于是我笑着问辉,是不是风的眼光太高了?辉摇摇头,叹息着告诉我一个有关风的爱情故事,风在大学时曾经有一个喜欢的女孩,女孩对他也不错,只是阴差阳错,风最后失去了这个女孩,曾经沧海难为水,失去之后风才认识到女孩对自己的重要,但是错失的爱情却再也不可能找回来了……
没想到外表洒脱的风居然有这样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望着风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娴熟的切菜刀法,我没来由地陷入了沉思。辉不喜欢厨房,他说厨房是女人们该呆的地方,不适合事业心强的男人,只有窝囊的男人才会以厨房为乐,我没想到辉在背后这样评价风,我也不赞同辉有关男人女人在厨房里的悬殊论调,风在厨房里的肩膀是那么厚实,厚实得让人有一种想要倚靠的冲动。
风的厨艺绝对出师名门,他烧的菜通常都以盘底朝天的形式宣告他的战果,我只有退位让贤的份儿,如今我家的厨房早已是风的私人领地,风说不好意思老到我家来蹭白食,所以主动请缨充当我家的专职厨师。
渐渐地,我习惯了有风在的日子,习惯了风在厨房里捣鼓锅碗瓢盆的日子,习惯了风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每当风一来,辉脸上的笑容就变得复杂难懂,有欣赏,有无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而我的眼光也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从辉的身上抽离,时不时地围着风打转。 寒冷的冬天因为有了风的陪伴而渐行渐远,春天也转瞬即逝,季节如同人生的转盘一样很快就到了烈日炎炎的夏季,天气一天热似一天,随着气温不断往上攀升的还有我对风的异样情愫。
夜晚,月色撩人之际,我背对着辉,望着窗外如小舟一样飘荡的上弦月,情不自禁地开始想念出差在外的风,思念如杂草丛生,不断疯长。
我深知我不该沦陷在这种出轨的情绪中,但是我已经收不回失落在风身上的心,我的心早已背离了辉,背离了我的理智。我朝也思暮也想,想风眉飞色舞的表情,想风忧郁感伤的眼神,我无数次在梦里追逐着风的影子,在梦境里感受着风的温柔,感受着风阳刚的气息,即使梦醒,我也无法遏制自己对他的渴求,我想象着风粗糙的手掌抚过我潮红的脸颊,抚过我干涩的嘴唇,抚过我纤细的脖颈,直至我柔软的胸口……
尽管欢愉来得迅疾而短暂,但我却乐此不疲,思念让我日渐消瘦,辉默默地看着在镜前徘徊流连的我,心知肚明却又无可奈何,轻轻的叹息像窗外忧郁的雨声。
在望断秋水的等待中,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风终于在某个炎热的午后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朦胧的视野里。
我情不自禁地奔出门去,久别重逢的喜悦让我浑然忘记掩饰自己对风归来的期盼之情。风有些错愕,但是很快他就露出特有的阳光笑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之后就催我帮他收拾行李,行李里放满了风特意给我和辉带来的地方特产。
辉对风的态度明显比往昔冷落多了,和风不着边际地聊了会天之后就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家。
剩下我和风不知所措地两两相望。 风的皮肤黑了些,但精神看起来还不错,这次出行显然很顺利,没有给他留下任何遗憾。
我让风在客厅里坐着,自己则准备下厨做几道好菜慰劳慰劳长途奔波的他。
嫂子,别忙活了,我在路上已经吃过了。风在我即将转身的刹那蓦然轻轻拉住了我的胳膊。
路上吃得肯定不落胃,我不过煮几个家常菜,很快就好了。突然拉近的距离让我不敢正视风琥珀色的眼瞳。
还是不麻烦嫂子了,我看嫂子都瘦了呢,不会是和辉哥吵架了吧?风细细地打量我,不放过我脸上任何一个微妙的表情。
没有,你辉哥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想和他吵架都吵不起来呢!我不自然地垂下眼皮,想着辉离去时灰暗的表情,想着风审视我时的深邃目光,我有些六神无主。
真的吗?没吵架就好,刚才看辉哥不太高兴的样子,我还以为你和他……风不好意思地搔了下天然卷曲的头发。
巴巴地等着风重新坐到座位上去后我才狼狈地走向厨房,收拾自己五味杂陈的心绪。
没过多久,辉就拎着一大包零食回来了,彷佛雨过天晴,辉若无其事地像往昔一样坐在风的身边,顺着风的话头,聊风这次出差路上的风土人情,聊天南地北的奇闻轶事。
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挥舞着锅铲,心底突然空落落的,若有所失。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风平浪静的日子,犹如两颗永不交集的行星,我和辉固守着彼此的轨道,在同一个屋檐下呼吸着越来越闷热的空气……
因为业务发展需要,辉时常穿梭于大江南北,在他,离别是逃避的借口,在我,离别是寂寞的笙箫。
我也曾想逃离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可是当我走出斑驳的家门,眺望城市灯红酒绿的幻影时,我的脚却不由自主地钉在了原地,外面的世界再美再大,也装载不了我飘零的心呵!
我踉跄地往回走,月光下我的背影单薄而羸弱。
嫂子!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的身后。
风!我本能地顿在那里,不敢回头,我怕身后的呼唤只是我的幻觉。
嫂子,我……风轻轻地走上来,双手自背后紧紧地拥住了我的腰。
风,你……彷佛全身的力气在一瞬间被抽离,我无力地瘫软在风的怀抱中,如果沉沦是一种罪,那么就让我戴着镣铐品尝这穿肠的毒药吧。
风拦腰抱起了我,抱起了像月色一样柔顺而妖娆的我,往那扇冰冷的门走去。 在铺着牡丹图案床单的席梦思上,我和风彻夜缠绵,原始的欲望将我们残存的理智焚烧殆尽,抛开世俗的一切,我们像两只受伤的野兽一样索求着彼此身上仅存的热度,在一次又一次极度欢娱的呼喊中释放着积郁在胸中的巨大能量,牡丹花花开并蒂,一如我和风滚烫的身体。
离开辉哥吧。当我把头枕在风壮实的胸膛上,风怜惜地摸着我的头发,低声说。
……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一听到辉的名字,我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罪恶感。
还有什么好想的呢?辉哥他已经不可能再给你幸福。风胸膛颤动,抱着我的手沁凉一片,似乎在压抑着某种矛盾的情绪。
你……知道?我愕然地抬头。
什么?难道我该知道什么吗?风眼神闪烁,回避着我的眼睛。
一道白光蓦然劈开混沌的夜色,我霍然明白了一切。
是辉让你来诱惑我的?我沉着声,竭力克制着心里不断升腾起来的怒火。
开始是。风犹疑了一下,终于点头承认,当我举起手准备狠狠地赏他一个耳光时他情急地握住了我的手,在我的逼迫下他终于大声地向我咆哮,可是后来我对你是真心的,我情不自禁爱上了你!
你们男人……真不是东西!我赤裸着苍白的身子,无助地跪倒在狼藉的床上,掩面抽泣。
辉哥说我可以给你幸福,而我们可以还他自由。风紧紧地抱住我,激越的气息吹拂在我冰冷的耳边。
辉真的这么说?我泪流满面,心里分不清是悲是喜。
这是辉哥让我转交给你的。风郑重地把两张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书递给我。
望着辉工整而决绝的落款,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我不怪辉的决绝,是我妄图用柏拉图式的苍白线条维系彼此曾经山盟海誓的爱情,可是再美的爱情在岁月的创伤面前也会变得千疮百孔、支离破碎,我几乎可以想象辉签字时颤抖的双手和解脱的表情,一滴温热的泪不经意地滑落我的脸颊。
放了他,也放了你自己吧!风温柔地替我拭去脸上的泪。
我平静地点了点头,坦然地在协议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我已经没有囚禁辉的权利,一株出了墙的红杏,还有什么立场挽留他呢?
我会给你想要的幸福。风缓缓地低下头,目光火热地想要捕捉我的唇。
你走吧,以后都不要再来了。我漠然地推开风的胸膛,利落地起身,穿戴齐整之后我面无表情地回头对风下了逐客令。
为什么?风不解地望着我。
因为我要的幸福你给不起,因为建立在欺骗之上的爱情都靠不住。我淡然地对风说。
你和辉哥一样固执。风摇了摇头,留下一声低沉而惋惜的叹息。
我忘了告诉风,其实我的幸福只有一个人可以给,那就是我自己。 |